學達書庫 > 趙玫 > 秋天死於冬季 | 上頁 下頁


  青岡抽著煙。很優雅的姿態。她突然想到了衛軍。一個永恆的謎團。但是她又要求自己不要順著這個男人的線索繼續想下去。她只是因為看到了巴黎年輕人在革命中做愛的情景才自然而然想到衛軍的。那段他們共同經歷的青春的萌動。當然她崇敬衛軍。一個四海而皆准的光環。那是和青岡自己的成長相關的,與西江毫不相干。青岡進而想到西江研究的為什麼是昆德拉,而不是貝托魯奇的電影?這兩位藝術家以及他們的風格是那麼不同,儘管青岡承認如今已成為法國人的昆德拉已經最大限度地繼承了法國人探索的精神。

  後來青岡想,那或者是因為蘇聯對布拉格的武力佔領是來自於外部的,而法國和中國的文化運動卻是在民族內部爆發的一場革命。這就使民族情緒有了天壤之別。所以對民眾來說儘管同為災難,但災難的性質卻是全然不同的。青岡想起她不久前寫的一篇叫做《在壞女人的手中成長》的小說,在那裡她就曾對這個問題作過明確的闡述:——昆德拉的那場災難說到底是來自於外部的,是國家民族與外來侵略者之間的矛盾和衝突,於是其中儘管有各種思想的衝突,人性的扭曲,但到底還是簡單了許多。

  ——而我們所經歷的那場政治浩劫就全然不同了。因為所有的敵人都來自於民族內部的,自己身邊的。只有我們的這種現狀才真正符合薩特所謂的「他人即地獄」。即是說在人民群眾自己中間,隨時隨地都會有階級的敵人被清理出來。所以那才是一場更嚴酷也更危險的戰爭,人人自危,甚至連我們自己都在劫難逃……

  還有一點也非常重要,青岡想,那就是昆德拉在遭遇那場外來勢力入侵時,已經是成年人,不再有伴隨著災難而到來的青春萌動了。托馬斯在逃亡蘇黎世之前就已經和無數女人睡過覺,他對 性愛已經毫無新鮮感可言。而他的勃發也已經成為生活的常態,而不再是

  年輕人那種激情的噴射。當然昆德拉寫於布拉格的《玩笑》是他的青春之作。一部在那樣的社會環境下的青春黑暗小說。也是一部遠沒有後期探索味道的現實主義的小說。

  一個大學生因為一句玩笑便被發配充軍,因此也就順便剝奪了他和女孩子交歡的權利。於是這個滿懷激情的年輕人,便只能在那些妓女一樣的或者孤苦無助的女人身上發洩他並不美好的青春。而成年後當他終於時來運轉,他便瘋狂地利用性這個武器,像基督山伯爵那樣開始了他的一連串報復的行動。他在扭曲的泄欲中報復那些曾使他蒙難的人。只是他的報復最終是徒勞的,因為當他勾引那個曾經置他于死地的男人的妻子時,那個男人卻已經先於他拋棄了妻子,這是怎樣的報應,是對報復的報復。

  所以青岡得出結論,昆德拉不是一個浪漫的作家。因為他和他的主要作品都發生在成年期。而人生在這個時期通常已經沒有了激情。所以西江可以將他作為研究的對象,而青岡卻不能視他為寫作的楷模。

  那麼誰才是青岡的楷模呢?

  往事灰飛煙滅,這是青岡首先想到的。然後那些被風塵的記憶,便隨著衛軍的出現,而被慢慢開啟。

  青岡開始翻箱倒櫃。依然在黑暗中。一邊抽煙,一邊奮力尋找。青岡記得,衛軍在那次高端研討會上曾非常鄭重地給了她一張名片。而且在給她名片的時候,還特意用水筆寫下了他的手機以及家裡的電話號碼。衛軍說這樣你就隨時都能找到我了。青岡記得自己當時有點激動,她甚至期待著不久之後的某一天能與衛軍舊夢重溫。只是他們當時都沒有向對方說出自己目前生活的狀況。他們或許覺得他們就是他們。很單純的他們。他們之間的事情是無需別人介入的。他們只是他們自己。與他人無關。

  青岡知道,那天衛軍一定看到了她和西江正悠然坐在賓館一樓的咖啡館裡。因為她偶然抬起頭來,正看到衛軍和一個穿著時髦的女人興致勃勃走進賓館的大廳。她和衛軍的眼睛可能有過一秒鐘的不期而遇,然而青岡很快就移開了她的目光,只是在心裡想,衛軍和那個女人的關係究竟是怎樣的?他們是否已經在賓館的房間裡 做愛了?

  但是青岡就是找不到衛軍留給她的那張名片。她記得曾經非常精心地收好了那張名片,但後來發現,她越是精心收藏的東西,就越是難以找到。那是因為她的記憶力正在衰退。她老了。這很無情。所以她為此非常沮喪。她可以不在乎因衰老而喪失的美貌,但對她來說記憶力是不能沒有的,那樣她今後還能靠什麼支撐?

  自從在那個會議上見到衛軍,她就再沒有和衛軍聯繫過。以她當時與衛軍相遇的衝動,她怎麼也不會想到她竟然從此再未和衛軍聯繫過。很多的事情就是這樣。熱度只有五分鐘,甚至連五分鐘都沒有。這也就更加證明了熱度的那幾分鐘可能全都是逢場作戲。她不記得那個會議距今已有幾年了。一年?兩年?或者三年?就是說她可以整整三年不和那個與她的青春有密切關係的男人交往,可以把漫長三年的所有感情都釋放在西江一個男人的身上,儘管她知道西江和別的女人有著那麼曖昧的關係。她怎麼可以如此專注與忠誠?僅僅是因為西江是個優秀的男人,還是因為她畢竟還是個女人?

  找不到衛軍的名片還是讓青岡很煩躁。她覺得擁有衛軍的名片就如同擁有那些她離不開的書。那是一種近乎瘋狂的佔有欲,甚至是某種自私的專制。她的那些書是誰也不能碰的,甚至西江。那些伍爾芙的,福克納的,杜拉斯的,西蒙的,昆德拉的(她和西江甚至每人擁有一套《昆德拉文集》),以及普魯斯特的、勃朗特的(不是《簡·愛》的作者夏洛蒂·勃朗特,而是她的妹妹愛米莉的《呼嘯山莊》),乃至於雨果的(她一直鍾愛雨果的作品至今)。對於那些書她可以不讀,但是卻必須擁有必須收藏。對於衛軍的名片亦是如此,她可以不使用但必須擁有。並且那名片要放在她伸手可觸的某個地方,在感覺上知道她隨時都可以和他聯繫。拿起電話就能撥通他的號碼,貼近耳機就能聽到他的聲音。青岡覺得那樣她的心裡才是踏實的,也才能證明她和衛軍依然是親近的。然而,衛軍怎麼會突然就不翼而飛了?在青岡此時此刻那麼需要他的時候。

  當然如果真想找到衛軍,青岡並不是找不到的。她可以通過那次高端研討會的舉辦者,也可以通過她其他的朋友。只是青岡急切地想找到衛軍並沒有什麼急事,而只是在看過了貝托魯奇描寫法國學生運動和性萌動的電影之後,覺得似曾相識,進而浮想聯翩罷了。

  她覺得只有衛軍能理解她為什麼會如此激動。那是他們共同經歷的歲月。對性的覺醒和渴望也如出一轍,儘管,他們並不像那對法國兄妹那麼扭曲和變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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