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秋天死於冬季 | 上頁 下頁


  余辛沒有像他和虹共同的導師西江那樣去親吻虹的嘴唇。讓余辛刻骨銘心的,不是虹的美貌和身體,而是她持之以恆的對余辛婚姻的不滿和嘲笑。虹活著的時候,余辛從未意識到這嘲笑的意義,或者他就是為了存心和虹作對,才娶了家鄉的那個可憐的女人,就如同虹就是為了羞辱余辛,才閃電般嫁給了那個莫名其妙的彼爾!余辛以為那是虹在故意折磨他,讓他看到那個被人們一向認為是輕浮的女人也是有人要的。但是現在虹死了(他怎麼能相信一向那麼自信那麼咄咄逼人的虹就突然死了呢),他才真正意識到,失去了虹對他來說是怎樣的打擊。那麼的痛徹心肺,寸斷肝腸,是他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只有虹的永遠的離去,余辛對自己的婚姻才有了第一次真正的認識。他也才痛定思痛地反省自己,後悔在虹請求他的時候,卻被他狠心推開了。他不僅拒絕了虹,還用那些眾所周知的理由傷害她。

  什麼她在人們印象中的輕浮,什麼她和導師不清不白的關係……

  是的,余辛記得虹流著眼淚離開的那一刻。一向那麼堅強的虹竟然也流淚了(至今想起來仍令他於心不忍)。他記得虹臨走時只讓他回答一個問題。那就是,你難道就沒有自己的思想嗎?你是怎麼看待我的?你自己是不是希望和我在一起?

  然而就在那個鑄成終生之悔的夏天,余辛竟鬼使神差地迎娶了他的新娘。然後他就徹底地

  失去了虹。儘管他一直要求自己把虹當做親密的學妹,但他還是因為虹的疏遠而悵然若失,從此不再快樂。

  余辛看著虹的屍體被熊熊燃燒。在火焰中他默默發誓,一定要離婚。他覺得大概只有離婚才能告慰在烈火中永生的虹。他發誓決不讓虹再嘲笑他。但是隨著那熊熊火焰慢慢熄滅,虹的身體化為灰燼,余辛竟然也隨之冷卻了下來。這時候他才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站在了一個十字路口,需要在活的妻子和死的虹之間作出最後的選擇。這樣的選擇讓余辛進退兩難。是堅守對死者的諾言,還是與無奈的現實和解?為了一個逝者他有必要去傷害一個無辜的活人嗎?而這種傷害必將是兩敗俱傷,反正虹是永遠也追不回來了。那麼他余辛這個一向循規蹈矩的男人,有必要讓自己變成一個可笑的浪漫小丑嗎?

  彼爾以他企業家的氣度,沉著地處理著虹葬禮上的所有事宜。緊張而忙亂的工作讓他暫且忘記了心中悲傷,好像他正在做的是一件產品,而不是在給一個親愛的人送別。

  所以他在推出這個產品之前要用心策劃,精心宣傳,小心包裝和傾力推銷。而當他專心致志地做著這些的時候,他的腦子裡自然就沒有虹了,哪怕虹就躺在他無所不在的視線中。但是他還是功利地知道虹已經死了。死而不能複生。所以任何情感的投入對彼爾這個極端務實的人來說,都將是一種毫無實效的浪費。

  所以彼爾不必再對一個死人有任何作為,但是讓他頭疼的是,那個仍然躺在產院育嬰房裡因早產而不死不活的孩子。彼爾知道這個孩子可能不是他的(就如同他知道虹也不完全是他的),但也不能確切知道究竟是誰的。從本質上說他並不真正瞭解虹,也不想知道虹究竟和哪個男人睡過覺。所以他只能在前來送葬的男人中小心推測,以至於對每個悲傷的男人都心懷疑慮,但卻又只能把這些懷疑深藏於心。然而要從那些男人的表情中分辨出孩子的父親談何容易?他根本就無從知道,這些男人的悲傷究竟是出於對一個年輕死者本能的憐惜?還是為了他們之間刻骨銘心的愛情而心痛欲碎?

  如此彼爾便也處在了兩難之中。他不可能光明磊落地當眾提出他的疑問,更沒有權利要求每一個來此告別的男人都和嬰兒一道去檢測DNA。他知道那將是對男人們的極大

  的侮辱,尤其是,他怎麼能忍心以此羞辱對虹一向那麼好的教授西江和學長余辛呢?

  何況他們還有著那麼高尚的人格。問他們是不是那個孩子的父親?曾經在哪年哪月哪個時辰曾經和虹做愛以至於釀下了這條生命?不,彼爾當然知道這是不可以的。

  當然如果彼爾有足夠的耐心,他也可以一天天等待著孩子的長大,進而以他的長相來推斷確定誰是真正殺害了虹的元兇。因為如果沒有那次做愛就不會有這個嬰兒,而沒有這個嬰兒虹也就不會因早產而魂歸離恨天了。

  以長相來確定父親並不是彼爾的創造,而是來自一本叫做《為了告別的聚會》的書。那是虹為了提高彼爾的品位,強迫他閱讀的一本昆德拉的小說。小說中一個專門為婦女治療不孕症的醫生總是妙手回春。其實他並不具備治癒不孕症的能力,只是將自己冷凍的精子置入那些本沒有患病的子宮中(他知道他的精子是無懈可擊的,他已經如此炮製過無數成功的病例)。於是「患者們」很快懷孕,卻不知她們所懷的都是醫生的孩子……

  彼爾在一次家庭的聚會上和青岡談起這本書,以為這簡直是一個荒唐的笑話,不知道作者是怎麼想出來的。

  然後青岡就耐心地為他解釋,說這種治療方法最大的好處是,首先保住了丈夫們的面子,其次也弘揚了醫生的高明醫術。

  但是彼爾還是不明白,幹嗎要無償提供自己的精子呢?如今那些沒有子女的家庭都求之不

  得,精子庫裡的精子能賣很多錢呢!

  於是青岡說,大概醫生畢竟不是商人吧。況且他無償提供精子的結果是,不僅可以名揚天下,還可以更高地賺取醫療費,這不也是一舉兩得嗎?再說在某種意義上他的精

  子也不是勞動賺來的,就像妓女的「工作」也是無本萬利的一樣。

  然後那些被治癒的女人,就欣喜地帶著她們的孩子來看望醫生。結果那些孩子都像被Copy(拷貝)出來的一樣,全都不同程度地複製了醫生。

  這難道不是人類的悲哀嗎?彼爾感慨。

  而青岡更是反問,人類難道不悲哀嗎?

  所以這就是昆德拉的偉大之處?

  一個人如果能以玩笑的方式把人類的愚蠢和悲哀說出來,就說明他已經無所不能了。

  可惜彼爾並不能真正聽懂青岡的話,也就不能理解把本來嚴肅的東西變成玩笑為什麼是偉大的。不過無論如何彼爾還是從醫生的故事中獲得了啟示,那就是遲早有一天他能從孩子的臉上找到他真正的父親。但是如果孩子長大誰也不像呢?如果他既不像自己也不像余辛甚至連教授都不像呢?那麼那時候彼爾怎麼辦?也許只有到了那時,彼爾才能真正學會怎樣用一種玩笑的心情去看待嚴肅甚至痛苦的現實。他會高風亮節地為自己找到一個退身的理由,那就是他只當自己領養了一個可能是任何人的兒子的孩子,或者是熱衷於一項贊助孤兒的事業。反正他有的是錢,錢都可以買來研究生的妻子,買來教授和教授妻子的尊重,為什麼就不能把心中的苦惱變成歡樂呢?所以彼爾暗下決心,無論這是誰的兒子,他都會堅定不移地把他養大。就算是為社會而做的公益事業吧,再說,萬一這個孩子就是他的呢?

  虹躺在藍色的勿忘我中。

  那藍藍的花正在變成一團團枯萎的草。

  只是虹對她身後的這一切已全然不知。她於是很快樂。因為畢竟是她的死亡成為了來看望她並與她告別的那所有人的懷念。

  無盡的回憶。伴隨著香消玉殞。然後長風落盡了。歸於永恆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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