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漫隨流水 | 上頁 下頁
四三


  有蘇軾蘇東坡的被流放惠州,有白居易白樂天的被貶謫江州,也還有俄羅斯的十二月黨人,西伯利亞成了他們流放終點。那些人都是因為獲罪而被放逐,但一直戰鬥在文革前線的北上們呢?如果說北上被流放還事出有因,那麼彈弓手呢?他出身于正兒八經的工人家庭,為拉開革命的序幕可謂效盡犬馬之力。為什麼,連彈弓手這樣的馬前卒也要被趕走?

  你是被出賣了還是被耍弄了?你是被欺騙了,還是被過河拆橋了?

  是的,沒有比欺騙真誠的人更卑鄙也更殘忍的了。

  那麼你還能相信什麼人呢?

  只有哭聲而看不到內幕的人才是最可悲的。

  這是北上看著茫茫送行的人們時,偶然想到的。

  便是帶著這樣的一份清醒,北上沒有眷戀。留在這座城市中的還有什麼?那段被虛度了的青春?或者進步道上的那個所謂的家?再就是那個嬌生慣養的麥穗了。他愛她但卻討厭她。他只是在能感覺到血液流動的時候才能想到這個妹妹。

  那麼,還有誰?這個對他來說已經空空蕩蕩的衛城。那個每天和麥穗在一起的那個女孩?難道她是他唯一的眷戀嗎?這個整天在他腦海中來回晃動的姑娘,他說不清自己對她是一種怎樣的蔑視和熱情。他為此而苦惱而憤恨而百思不得其解而,徹夜不眠。他想徹底抹去,她的黑髮,還有她的慘白。從林青春壯烈犧牲的那個夜晚。從黑暗中猛然被驚醒的那個溫暖的瞬間。

  忽然地,一大群哭哭啼啼的男女老少向他們湧來。彈弓手望著他們,眼淚頓時刷刷地流下來。一個曾經那麼堅定的紅衛兵戰士。看著彈弓手稀裡嘩啦的眼淚,北上轉身想走,卻被彈弓手死死拉住,不,我真的沒有告訴他們,我真的不知道他們會來……

  就知道你是孬種,鼻涕眼淚的,還算個男人嗎?

  可是他們非要來,我有什麼辦法?再說,也許,從此就真的……彈弓手竟然哭出聲來。

  那就去告別吧,只是別在我眼皮底下。北上奮力掙脫了彈弓手的糾纏。他離開水泥柱子。把彈弓手讓給了那些哭嚎的人們。然而轉瞬之間,被那些哭哭啼啼的人們包圍起來的,竟成了北上。北上扭頭,才發現彈弓手早已沒了蹤影。於是彈弓手的那些親屬們開始逼近北上,抓他的胳膊,拉他的手,或者用無限悲戚的目光看著他。用不盡的淚水請求他,你行行好吧,我們,我們這個工人的家庭只有這一個兒子……

  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太,竟「撲通」一聲跪在北上面前聲淚俱下。這孩子本來可以不受那份罪。我們家世代工人階級,出身好,行為端。可他為什麼偏偏要跟著你去吃苦受累呀?把我的孫子還給我。我這個老太婆求你啦……

  北上厭惡這樣的親情。他想走卻又被死死纏住。突然地彈弓手在某處大喝了一聲,大家順著那聲響抬起頭,彈弓手竟然已經爬到了柱子頂端。他一隻手緊摟著水泥柱,一隻手在空中拼命地揮舞著。你們不要動搖我們的決心。所有的中學生最終都會離開的。你們是工人階級更應該響應號召。奶奶你起來。你不要哭。非要哭也得是幸福的眼淚……

  東去的列車開始鳴笛。像號令一般,人群立刻自發地分成了兩撥。知青們開始紛紛跳上火車,送行的人則開始大呼小叫。那鳴笛就像是突然打開了哭聲的閘門,原本嗚嗚的哭聲低回的傷痛,仿佛突然被放大了無數分貝,讓擁擠的月臺上頓時成為了哭泣的海洋。人們在催促的氣笛聲中拉拉扯扯,但是那即將開動的火車還是無情地證明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運動已經勢不可擋。

  遠遠地北上看到彈弓手爬上了火車,並且牢牢佔據了一個可以向親人揮手告別的車窗。他興奮地伸出手來不停地揮舞,想抓住好不容易才擠到近前的父親的手。但是又一股人浪不知從什麼地方奔湧而來,讓彈弓手和他堅強的父親失之交臂。他們父子的那兩隻向前伸著的手越離越遠,而至想要最後握別的願望徹底落空。然後是彈弓手情不自盡的眼淚,他幾乎絕望地喊叫著,爸爸,爸爸,我會給你們寫信的……

  北上狠狠地吸了最後一口煙,好像他從此再也不會吸到這衛城的煙了。他將那支長長的香煙狠狠地撚滅在水泥柱子上,然後又扔在腳下,用鞋底踩爛。當他挪動腳步準備上車的時候,突然的某種憂戚,他回頭,他想他可能再也回不到這座城市了。他們就像這個城市潑出去的水,他本來是惡狠狠地想著這個殘酷的比喻的,但卻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陣陣心酸。於是他只能惡狠狠地罵自己,你他媽的算什麼英雄好漢?但是他朝向火車的步履還是踟躕。他甚至回頭看了一眼他剛剛停留的那根水泥柱子。他想他對這裡難道就真的沒有眷戀了嗎?他的學校,他的紅衛兵團,他進步道上的家,林青春獻身的紫丁香園,還有他自己家中地下室中的那扇向西的窗。在那裡他曾和林青春一道看夕陽,後來夕陽還在,卻換了另一個總是和妹妹在一起的女孩子……

  是的,他為什麼要回頭?

  進步道的家中一片荒寒。麥穗終於沒能堅守諾言,在最後的一刻她們還是離開了家。

  麥穗和沈蕭騎著自行車。以最快的速度往車站趕。一路上麥穗滿頭是汗滿眼是淚。她不停地催促沈蕭,快點,你倒是快點啊。沈蕭拼命地蹬著腳踏板。有一刻她甚至覺得自己不行了。她何嘗不願在火車啟動前看到北上。可是為什麼在最後的時刻,麥穗才決定去送別?

  車站廣場上擠滿了人。自行車更是抛灑得遍地都是。她們雖然在開車前趕到了這裡,但是要穿過人山人海擠上站台,卻還要經過漫長的努力。

  然後她們就聽到了那長長的鳴笛,也就是北上在水泥柱子前聽到的那一聲。她們終於千辛萬苦地擠進了站台,而此時北上剛好碾碎了他的香煙,並心有戚戚地懷念著他本不該懷念的這個城市。當她們循著哭聲靠近了火車,北上已一個箭步邁進了車廂。當她們一個一個車窗地奮力尋找,北上卻已經來到了彈弓手身邊。當她們高叫著北上的名字,北上卻只是坐下來,看彈弓手怎樣把大半個身子探出窗外。當她們和站台上的人們一道振臂高呼,北上便在車窗裡聽到了「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最高指示。當她們,流著眼淚聽到了那最後的一聲長鳴,北上覺得,他的心在那一刻也仿佛有了某種感應。當那列長長的火車載著千萬個孩子離開他們的城市,她們便也匯進了站台上那海浪一般的號啕大哭中。

  而此刻北上卻在問著自己,是的,就這樣作別嗎?從此看不到自己的家鄉。就這樣遠離了親人就這樣被出賣,就仿佛你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是的誰都不知道那個陌生的地方等待著你們的是什麼。謎一樣地被蒙在鼓裡,被關進車廂。任憑著車輪不停地轉動。任憑著窗外的鬥轉星移。不論多遠的祖國的大地。也不論親人的肝腸寸斷。被凍僵的眼淚。破碎的悲傷。總之全隨著軌道上行駛的列車,嗚嗚地叫著,帶走。那所有的疑問,所有留待印證的青春。這樣的我們這一代的經歷,可歌?還是可泣?

  像所有送別的人那樣,沈蕭和麥穗也跟著列車奔跑。她們想追上最前面的那節車廂,麥穗說她知道哥哥就在那裡,她已經看到了他。她們不停地奔跑,一直跑到了身邊不再有任何人。但遠去的火車已經加速,無論她們怎樣追趕,留給她們的都只剩下陽光下閃著鋼藍的鐵軌了。

  載著北上們的火車終於呼嘯而去。蜿蜒的鐵軌上什麼也沒留下。那個詩篇一般的告別餘音繚繞。她們不知道,那個曾經屬￿北上的時代是不是已經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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