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漫隨流水 | 上頁 下頁
二四


  還在自欺欺人哪?我們早就聽說你的事了,你外婆是個大特務,你還有什麼可傲慢的?

  沈蕭逕自往裡走。彈弓手竟乖乖地給她讓開了路。他只是在沈蕭的身後得意地說,你可是不請自到的,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

  沈蕭有點茫然地站在一樓的大廳裡。她不敢相信竟然這麼輕易就進了麥穗的家。客廳裡一片寂靜,鴉雀無聲。靜得讓沈蕭的心怦怦地跳。彈弓手繞著沈蕭轉了一圈又一圈。然後說,我這就去通知北上,你可是想走也走不掉了。彈弓手轉身向樓下走。沈蕭知道那是通向地下室的樓梯,她只是從來沒有下去過。

  不久後彈弓手又滿臉狡黠地上來。說,來吧,大家都在等你呢。

  惶惑中沈蕭跟著彈弓手下樓。水泥臺階。冰冷的牆壁。從明亮的地方走進黑暗,這樣的感覺沈蕭早就熟悉了。她只是需要慢慢地適應才能看清這個地下室。一個很大的房子。不像沈蕭家被切割成很多小房間。地下室到處堆放著那種草綠色的木箱子,一看就是曾經用來裝炮彈的。沈蕭慢慢地移動目光,她沒有見到麥穗和北上,卻看到幾個和她年齡相仿的人,正面色煞白地擠在牆角上。他們每個人胸前都貼著一張紙。紙上寫著他們的出身。他們不是地主富農就是資本家的後代。沈蕭仿佛聽到什麼在發出沙沙的響聲。看了半天才發現,原來是貼在他們身上的紙在抖動。

  沈蕭順著他們驚恐的目光望過去,才在對面看到了自己熟悉的人。

  一張破舊的木桌前坐著北上和麥穗。旁邊是打手一般的彈弓手。三個人的臉上都冷冰冰的,冷酷中透露出輕蔑和仇恨。他們都穿著綠軍裝,甚至北上還戴著紅五星的綠軍帽。麥穗看見沈蕭後下意識地站起來。顯然她並不知道沈蕭會突然出現在這裡。她一時不知所措,茫然地看著沈蕭。她有點緊張,亦有些驚慌,只是來回看著北上和彈弓手,不知道他們到底想要幹什麼。

  彈弓手滿臉幸災樂禍地走向沈蕭。他甚至還詭秘地笑著,然後便毫不猶豫地將沈蕭推進牆角的人群,顯然他認定沈蕭是那些人的同夥。

  為什麼?麥穗有點衝動地脫口而出。

  什麼為什麼?彈弓手轉過身示威地看著麥穗,你不是說,她已經變成「黑五類」了嗎?

  可是,麥穗爭辯,她並不在我們今天行動的名單中啊。

  誰讓她偏要往槍口上撞?

  不,你不能……

  彈弓手滿不在乎地看著麥穗,你還要把這樣的「狗崽子」引為知己?

  你算什麼東西。她的事還輪不到你來插手。麥穗憤恨地看著彈弓手。這是我家。你滾。

  我來我走是你能決定的嗎?彈弓手把目光轉向北上,你說呢?

  哥……麥穗也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北上。

  北上低著頭。沉默。然後突然站起來,當著眾人,狠狠地給了麥穗一個耳光。麥穗頓時號啕大哭,北上卻義正詞嚴地說,這個沈丹虹當然是「黑五類」。甚至比「黑五類」還要反動。美帝國主義特務的子弟難道還不算賣國賊?你的階級立場到哪裡去啦?

  麥穗依然大哭不止。

  你行了。北上高喊。你已經被她拉下水了,卻還不自覺。如果不能懸崖勒馬……

  在麥穗越來越低沉的哭泣中,沈蕭被毫不留情地打進被專政的行列中。面對著不久前還在同一條戰壕戰鬥的戰友,沈蕭唯有束手就擒。

  低頭。聽到了嗎?彈弓手高聲叫嚷著。你們為什麼不低頭!然後他沖到牆角,兇狠地按著那些孩子的頭。又從背後踢他們的腿,讓他們一個個跪在硬邦邦的水泥地板上。然後他又回到北上身邊,高聲宣告,現在,請衛城紅衛兵團總司令北上訓話。

  北上慢慢地站起來。環視著地下室寬闊的空間。然後才用很低沉的但卻很有力量的聲音說,你們,都知道自己是什麼人了吧?

  牆角裡的孩子鴉雀無聲。

  怎麼不說話?彈弓手狠狠地拍著桌子。總司令在問你們呢?知道你們他媽的是什麼人嗎?

  一個男孩怯怯的聲音:「是黑五類。」

  聽不到。像蚊子在叫。彈弓手邪惡地喝斥著,再說一遍。

  是「黑五類」!

  那麼,知道對你們這類人的禁忌是什麼嗎?

  不知道。

  大點聲!

  我們確實不知道。

  那麼現在就請反修中學「紅纓戰鬥隊」的指揮向你們宣讀。麥穗……

  於是麥穗高聲朗讀。她已經從個人的恩怨中掙脫了出來。麥穗銀鈴一般的清脆嗓音。想表現出來而又表現不充分的無產階級義憤。一,麥穗宣佈道,是的,一,從即日起不許你們朗讀領袖語錄;二,限兩日內交出你們的自行車和手錶;三,從此只許吃窩窩頭,不許沾雞鴨魚肉;四,每天在各自學校打掃廁所。

  都聽清了嗎?彈弓手在戰戰兢兢的孩子們面前巡視著。都記住了嗎?你。出列。背誦。不許說錯一個字。開始。

  那個矮小的男生。那麼細碎的顫顫巍巍的嗓音。不許學習領袖語錄。交出自行車和手錶。只許吃菜……

  媽的,什麼叫只許吃菜?只許吃窩窩頭不許吃菜。四呢?彈弓手狠狠地抓起了那個男孩的衣領,哦,原來是反動學術權威的「狗崽子」,我說怎麼文縐縐的呢?「臭老九」早就靠邊站了,說,四是什麼?

  四……四是,四……

  彈弓手劈頭蓋臉的幾耳光。那個小男生的鼻子和嘴角立刻流出血來。他唉喲唉喲地哭叫著掙扎著,最後被彈弓手一腳踹倒在堅硬的地面上。趴在那裡發出哀求的哭聲。

  當那被壓抑的哭泣終於平息,北上突然指著一個女生,你,你來背。

  女生恨恨地看著北上,四,是四嗎?好,就四。每天在學校打掃廁所。這樣你們就得意了吧?出身不能選擇,但人生是能夠選擇的,你們沒看過報紙嗎?

  太囂張了。彈弓手把那個女生的手臂反擰在身後。一個反動資本家的臭小姐。你有什麼好洋氣的?

  女生的臉上立刻冒出汗來。顯然很疼。她卻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北上走到那個女生的面前恨恨地說,我父親出生入死浴血奮戰,就是為了打倒你父親那樣的反動派、寄生蟲!都什麼時代了,你們還敢這麼放肆?這就是我們為什麼要搞這場文化大革命。

  不錯你們是「紅五類」,女生的聲音勇敢而明亮。但「紅五類」中就不會有階級異己分子?就沒有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你們也沒有什麼可驕傲的,你們的父輩打下江山後,還不是在人民的頭上作威作福……

  彈弓手不由分說把那個慷慨陳詞的女生打倒在地,跪在地上將她的雙手反綁起來。忘了抄家時你是怎麼跪地求饒的啦?我們總司令又是怎麼放了你父母的?不要好了瘡疤忘了疼,恩將仇報……

  你放開我,你們這些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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