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漫隨流水 | 上頁 下頁
二〇


  如此悲涼的景象讓沈蕭不寒而慄。她知道她的家也在劫難逃了。事實上她對此早有預感,甚至她自己也曾對外婆的來歷心存疑惑。伴隨著越來越多的人和家庭遭到衝擊。她看到了那片熊熊大火已經越燒越廣闊。今天是張家,明天是李家,慢慢地竟誰的家也保不住了,不知道哪時哪刻,就會有新的敵人被揪出來。那麼憑什麼你的家就能像堡壘那樣堅固?永遠地沒有任何可以被揭開的瘡疤?

  果然的那戰火就燒到了紫丁香園。遭受厄運的首先就是那些飄香的紫丁香樹。沈蕭沒有看到卻仿佛看到了,那些人是怎樣兇狠地用斧頭劈倒那些樹杈,又踏上去雙腳將丁香花瓣踩得稀爛。那稀爛的花香就那樣變成了殘敗的泥土,零落成泥碾作塵,卻沒有了陸遊的「只有香如故」。是的她經歷的那種可怕的時刻太多了。她聽到過蕭伯家的風捲殘雲,也目睹過,孟斐家的家破人亡。想到這些沈蕭就不敢再想了,不敢想這樣的事情也會發生在自己家中,更不敢想風捲殘雲之後的外婆會怎樣。

  沈蕭站在昏暗的地下室中茫然無所依。那種對外婆生死的焦慮讓她欲哭無淚。仿佛整個喉嚨都被緊緊地鎖在了一起,想哭卻哭不出聲音來的那種無聲的悲憤。

  她不能相信連外婆也成了階級敵人。那麼她呢?她自己呢?這個「紅纓戰鬥隊」的紅衛兵戰士,難道也會變成被人唾棄的「狗崽子」?

  沈蕭就那樣站在破碎中。她忘記自己已經多少天沒有回家,多少天沒有外婆的消息了。她不知道外婆究竟出了什麼事,更不知道外婆此時此刻在什麼地方。當外婆真的消失後,沈蕭才覺出來沒有了外婆的荒蕪。她知道自己是愛外婆的,但是在這個動盪的時期她又該到哪裡去找外婆?

  她只是在殘破的家什中來回走著。她要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弄明白下一步她該怎樣做。慢慢地她終於弄清了自己的處境。首先外婆肯定是出了問題,儘管她還不知道是什麼問題,但顯而易見,她從此不再能參加紅衛兵的行動了。是的她已經被淘汰出局,就像她的老師孟斐。於是不知由何而來的一陣倏忽的放鬆。仿佛卸去了心上一塊很重的石頭。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輕鬆感,但總之從此她再不用參加任何抄家,也不用再看到有人挨打受難,更不用在心裡偷偷同情那些無辜者了。同時她也如脫胎換骨一般地有了某種解脫感,因為她再也不用每天提心吊膽,害怕外婆和自己的家哪一天會受到衝擊,更不用絞盡腦汁,為了去寫揭發別人的大字報而倍受煎熬了,既然,她和她的外婆已經成了人民的敵人。

  或許就因為想到了這些,沈蕭竟豁然明朗了起來,決定從此屈從於命運。她於是開始收拾破爛的殘局。她扶起桌椅,撿起衣物,找來掃把清理地面。她發現簸箕裡除了外婆的頭髮,還有被砸碎的唱片,被撕碎的樂譜。她想這些都是外婆的罪證。或者就因為這些他們帶走了外婆。於是沈蕭恍然想到了基督教女青年愛國會。於是她立刻跑出家門。本能告訴她外婆一定在那裡,因為很多人都是被他們自己的單位揪出來的。

  沈蕭急切的腳步。遠遠地就看到了那個教堂的尖頂。那是她從小就經常去的地方。她喜歡那裡唱讚美詩的歌聲。也喜歡那裡的寧靜和人們安詳的神情。她知道那座曾屬￿美以美教會的房子已經有近百年的歷史。房子外面黑色的鐵欄杆,一直忠實地護衛著這裡的神聖。小時候每到聖誕節的時候,她都會來到這裡聽外婆為唱詩的人彈風琴。那是屬￿教會的一架陳舊的風琴,外婆的手指卻在那破損的琴鍵上飛舞出動人的靈性。然後就唱響了那些美妙動聽的讚美詩。那麼莊嚴而神聖的充滿了愛意的,那歌聲低回著。外婆說,那就是力量,會讓人變得超脫聖潔。沈蕭也曾聽到過牧師在佈道,聽到過信徒們跟著牧師頌念那永恆的「阿門」。那「阿門」在一個音區中無限地拉長,「阿——門——」,然後就結束了虔誠的禱告。

  沈蕭走進那個曾經美麗安寧的教堂。卻看到在十字架的背後赫然扯起了一個長長的條幅。上面寫著打倒沈璧澗的字樣。沈蕭知道那就是外婆了。單單是大標語就已經讓沈蕭膽戰心驚,想不到教堂裡還貼滿了關於沈璧澗的大字報。光是四面的牆壁還不夠用,還要在教堂里拉起一道道繩子懸掛那些大字報,才得以將沈璧澗的罪惡昭然於天下。沈蕭怎麼也不會想到,外婆竟然是隱藏得很深的那個美帝國主義的女特務。就因為外婆會說流利的英語,還有,風琴的琴鍵是外婆用來發送情報的。如此罪行讓沈蕭不寒而慄。那時候她根本不能辨別真假,也不能不相信風琴的諜報功能。她只是沒想到外婆的罪惡竟有那麼大,儘管她早已對自己的未來不抱希望。

  沈蕭戰戰兢兢地在聲討沈璧澗的大字報中行走。她已經很久沒到這裡來了。她知道「破四舊」其實也包含著這座教堂。她只是驚愕於為什麼沒有人敢於拆毀這座教堂,為什麼教堂的鐘聲依舊在報著時辰……

  突然爆發的口號聲讓沈蕭猝不及防。她不知道那聲音究竟來自何方。緊接著那口號的聲浪此起彼伏。透過層層疊疊的大字報,沈蕭才終於看到在神臺上,女青年愛國會正在舉行外婆的批鬥會。

  直到此刻沈蕭才第一眼看到外婆。她不敢看,外婆被剃得參差的頭髮,還有她胸前掛著的《聖經》和琴鍵。琴鍵是從風琴上拆下來的,用細細的鐵絲穿在一起。那鐵絲深深地嵌在外婆的脖頸上……

  沈蕭的眼淚一下子湧出來。她本不想哭,眼淚卻不知不覺掉下來。她想忍住,卻又更加涕泗滂沱。她看到外婆脖子上被鐵絲勒破的地方已經滲出血來。她覺得被批鬥的外婆已經站不住了。她知道外婆年邁體弱,也知道她根本經受不起這樣的折磨。沈蕭突然不顧一切地向前跑去。她想拿掉外婆脖子上那些沉重的負擔。她要把外婆從批鬥臺上帶走,她要和外婆一道回地下室的家……

  但是猛然地身邊有人緊緊地抓住了她。她回頭看到一個中年婦女,眼睛裡滿含著同情。就這樣沈蕭被這個素不相識的女人緊緊拽住。在批鬥沈璧澗的過程中,無論沈蕭怎樣衝動,都被那個人牢牢控制。沈蕭不知道這個素昧平生的人,是為了讓批鬥會不受干擾,還是為了保護沈蕭這個沈璧澗的外孫女。

  和外婆一道被批鬥的還有一些修女。有幾個是沈蕭見過的,她們常在外婆的伴奏下唱聖歌。她們平時都穿著普通人的衣服,而此刻卻被披上修女的長袍跪在神壇上。

  批鬥會結束後,外婆和修女們還要去遊街。外婆走下樓梯的時候因為腳步緩慢,竟被身後女青年愛國會的紅衛兵狠狠地踹了一腳。外婆便帶著脖子上的《聖經》和琴鍵一道滾下樓梯,摔倒在地板上很久站不起來。看到這情景沈蕭再也忍不住,她高喊著,不——,然後奮力掙脫那個女人的拉扯,穿過人群,沖向前臺。

  這時候外婆已經艱難地站了起來。那些書和琴鍵仍然重重地掛在她的脖子上。沈蕭一直跑到外婆身邊。她想把外婆脖子上的那些東西摘下來,但是卻突然感受到了外婆憤怒的目光。她看到外婆抬起了頭,看著她,卻好像根本不認識眼前的這個小姑娘。外婆用無言的目光示意沈蕭離開。那一刻沈蕭仿佛成了外婆最最憎恨的人。緊接著那個女青年愛國會的紅衛兵沖到外婆身邊,將外婆的頭狠狠地往下摁著,外婆竟沒有任何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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