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漫隨流水 | 上頁 下頁 | |
一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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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寫。寫好了那張大字報拿來給我看。然後北上就打開了門,意思是你現在可以走了。你走吧。 沈蕭茫然地站在北上家的花園裡,仰望著那座漂亮的意大利人留下的洋房。雕花的羅馬廊柱支撐著整座建築,柱頭上的雕塑也是典型的古典主義風格。沈蕭被北上兄妹趕出了這座房子。她知道此時此刻那對兄妹就在樓上的窗戶裡看著她。她儘管看不到他們的臉,卻能夠感覺得到那針刺般紮在她身上的目光。所有的百葉窗都是緊閉的。沈蕭所能看到的唯有窗框上的斑駁。那白色的一百年前的油漆早已經脫落,便再沒有人將這些門窗重新粉刷了。就這樣堅守著這無情的殘敗,卻有窗框四周爬滿的藤蘿。在夏日,將密密麻麻的綠色遍佈在紅色的磚牆上。沈蕭的眼淚不停地流著。她不明白這對兄妹為什麼非要陷她於不義之地。 回家的路上沈蕭也曾閃念,自己為什麼一定要受制於人?她到底怕什麼呢?被戰鬥隊一類的組織摒棄難道就不能革命啦?她還想,如果沒有在地下室黑暗的甬道上看到北上,她也就不會那麼熱衷於「紅纓戰鬥隊」。那麼她的生活將會是完全不同的樣子,那麼,她還會像今天這樣被捲進狂飆一般的浪潮中嗎? 坐在地下室窗邊的木桌前,沈蕭才第一次體會到,做一件違心的事有多痛苦。她無數次鋪開稿紙,又無數次收了起來。無數次的開頭,又無數次的終止。在真的揭發孟斐和教務長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對他們並不瞭解。她只知道和平中學(也就是現在的反修中學)一直是衛城最好的中學,而教務長是全市最優秀的歷史老師。至於孟斐,她所想到的就更是她的好了。 沈蕭初二時孟斐來到他們班。那時候孟斐剛剛大學畢業。此前沈蕭在班主任那裡始終是後進生。不是太驕傲就是太嬌氣,所以無論她怎樣表現,都不會得到那個老師哪怕些微的認可,當然也就更沒有可能加入共青團了。眼看著同學們一批批戴上團徽,後來這就成為了沈蕭最大的痛。為什麼她的努力總是被漠視,又為什麼她不懈的追求永遠被拒絕?為什麼一個人的好惡就能夠決定另一個人的命運?為什麼在和命運的抗爭中她永遠處於下風?後來沈蕭就乾脆萎頓了下來,像一朵未曾開放就已經凋謝枯萎了的花。甚至她覺得人生都是晦暗的,就如同她和外婆棲身的那個永遠晦暗的地下室。 但孟斐來了就不一樣了。她關心班上的每一個同學。尤其那些被隱藏在暗影中的,如沈蕭這樣的對未來早已不抱希望的孩子們。孟斐說,一顆向上的心比什麼都重要。任何一個孩子的感覺都不容忽視,更不能因為老師的失誤而受到挫傷。她知道哪怕是一個微小的偏差,都會給他們的心靈蒙上陰影。這陰影或許是畢生的,畢生都將在晦暗中,作為一個教師這是不可饒恕的。於是在孟斐的鼓勵下,那些曾經被冷落的學生,恍若一夜之間雨露滋潤,很快就重新擁有了一個明媚的青春。一種壓抑之後的突然的迸發,沈蕭的潛能也被最大限度地發掘出來。她開始寫文章,辦牆報,組織班級的朗誦會。為此她成為了全年級的牆報委員,並很快加入了共青團…… 是的孟斐對沈蕭可謂知遇之恩。北上以前,沈蕭心中所湧動的,全都是對孟斐的由衷的愛。她怎麼可能恨孟斐呢?又有什麼理由去揭發自己的恩師? 沈蕭是對麥穗說起了這些。在高臺的房子裡。睡不著覺的那些晚上。在月光如水般流瀉進來的那如夢似幻的委婉中。沈蕭那時候那麼真誠,她只想以推心置腹和麥穗成為好朋友。她毫無保留地說著她的故事,說著孟斐對她來說有多重要。孟斐不單單是她的良師益友,簡直就是她前世修來的一個姐姐。她自然也就說到了回教室拿鉛筆盒的那個情節,不過她決不是想要揭露孟斐,而是,為了替孟斐鳴不平。 孟斐的充滿了愛和創造性的教學方式,雖然贏得了學生們的熱烈歡迎,卻引來了其他班主任的不安和反感。一時間學生們議論紛紛,甚至希望調到孟斐的班級中,成為孟斐的學生。那種傳統的師道尊嚴開始在學生們心中慢慢衰落。學生們越來越強烈的反叛精神,讓孟斐以外的那些班主任終於撐不住了。在義憤填膺中他們聯名寫了一封信,將孟斐破壞教學秩序,弄得全年級「天下大亂」的罪狀告到了校長辦公室。 沈蕭在那個晚上沒有走進教室,是因為她看到孟斐哭了。然後她也跟著哭了,在窗外。被壓抑的抽泣和眼淚。她只是覺得委屈。她委屈是因為她覺得孟斐委屈。儘管沈蕭聽不清孟斐在說什麼,但是她知道一定就是為了那封信。班主任聯名誣告孟斐的事在年級中已不是秘密,或許那些老師就是要張揚出去,置孟斐於被動之地。但幾乎全年級的學生都站在了孟斐一邊,那時候大家已決心唾棄師道尊嚴那類封建教育的殘渣餘孽了。 那個晚上孟斐哭得很傷心。她大概想說她的教學沒有錯,因為同學們都站在她這邊。她大概還說了每一個學生都應該擁有積極向上的權力,而任何班主任都不能以他個人的好惡,就泯滅了那些學生向善的天性。在申辯中沈蕭好像還聽到了孟斐提到她的名字。孟斐甚至把教務長帶到了沈蕭主編的牆報前,讓他看到這個曾經被冷落的學生是怎樣地才華橫溢。也大概教務長終於被說服,他拍了拍孟斐的肩膀,然後掏出自己的手絹遞給她…… 這就是沈蕭在那個晚上所看到的全部。她沒有一絲一毫的隱瞞,她只是如實陳述了她所經歷的事實。但是為什麼要誣衊孟斐?為什麼要把一個學生們那麼愛戴的老師醜化成一個妖魔?就因為那個資本家的二老婆是孟斐的媽媽?或者,就因為孟斐的媽媽把麥穗逼到了牆角逼到了樓梯口?可是,如果彈弓手沒有打死孟斐的父親呢?那麼那個絕望的老太婆還會這樣對待麥穗嗎? 沈蕭不知道她該怎樣面對眼前的這張紙。她坐在桌前,卻久久地不能動筆。她無從下筆是因為,她無法理清她的思緒。那麼她就只能枯坐在那裡,時而抬頭看著頭頂的那扇窄窗。比陰天還要晦暗的心情。甚至是一種難以言說的疼痛。或許她可以原封不動地記述她所看到的這一切,不加任何評判的,但是她知道這在北上那裡肯定通不過。那麼欲加之罪便信口雌黃,這已經是時下大字報寫作最基本的方法了。在所謂模棱兩可的真實的基礎上添油加醋。然後便可以漫無邊際地上綱上線,用這樣的文字寫出的事實就將是完全不同的景象了。 是的,我可以再說一遍。那個晚上我回到家中,做作業時才發現鉛筆盒忘在了教室。於是我返回學校,因為只有拿到鉛筆盒我才能完成當天的作業。那時候已經靜校,但傳達室的大爺還是放我進去了。於是我在校園裡跑著。所有的走道都黑漆漆的,只有院牆外馬路上的路燈在閃著遠而慘淡的光。我當然很快就找到了我的教室。因為在漆黑中唯有我的教室的燈還亮著,就像是燈塔。我想或者是做衛生的同學忘記了關燈,或者是班主任孟斐還在批改作業。然後隔著窗就看到了教室中的孟斐。看到孟斐時我甚至非常興奮,一種想向她傾訴什麼的欲望。我甚至已經抓住了門的把手。那時候孟斐低著頭。看不見她的眼淚我卻知道她在流淚。於是立刻的憤憤不平,我猜想一定是來自封建衛道士們的壓力。我想我一定要告訴孟斐,全年級的同學全都支持她。但就在我推門的那一刻,突然看到了孟斐身旁還有一個人。一開始我不知道他是誰,但是當那人走近孟斐,輕輕地拍拍她的肩膀,我才看清了原來是教務長。教務長的在場令我卻步。我也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我只是看到教務長拍著孟斐的後背,他仿佛在勸慰她。那時候孟斐承受著很大壓力,年級組的所有老師似乎都在反對她。她為了我們這些學生做了那麼多,換來的卻是同事們的一片聲討。教務長拍著孟斐的後背,然後就從口袋裡掏出手絹遞給孟斐。看到那些只是覺得很感動,接下來又發生了什麼我就不知道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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