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漫隨流水 | 上頁 下頁 | |
一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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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穗死死地盯著彈弓手的眼睛,你才是紅衛兵中的敗類,是劊子手! 彈弓手舉起他兇惡的拳頭,砸下來的時候卻被那個資本家的手臂擋住了。彈弓手轉而抓住老人的頭髮,把他的頭狠狠地撞在牆上。 麥穗不能阻止彈弓手的惡行,她只是問著那個瘋子一般的彈弓手,知道北上吧? 北上?彈弓手不由自主地猥瑣了下來,也下意識地停下了手裡的動作。誰不知道北上是這次行動的總指揮,他是所有紅衛兵崇拜的偶像,我們就是為他而戰鬥的。然後彈弓手又抓住了資本家的衣領,就是為了北上而清剿這些資本家,將他們打翻在地,踏上無數隻腳,讓他們永生永世不能翻身…… 北上是我哥哥。麥穗不動聲色。 北上是你哥哥?我能相信你嗎? 北上是你哥哥?沈蕭也驚愕地看著麥穗。 麥穗只是逼視著彈弓手,放了他。聽到了嗎?放了他。 彈弓手這才乖乖地放了老人。嘴裡咕噥著,你真是北上的妹妹? 接下來他們開始正常地執行清剿。在那個資本家的帶領下,一間一間地搜查這座房子。二樓半的房間裡,一個老太婆艱辛地從床上爬起來,彈弓手問那個資本家,這是誰?她是我的三老婆。三老婆?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養著三個老婆。 資本家說她瘋了。她沒有地方去了,我只能養著她。 彈弓手突然揚起了他手中的皮帶。誰都不知道這皮帶是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他對著那個瘋女人大叫道,快點快點,快從床上下來,不然我就…… 那個瘋女人被驅趕著從床上下來,撲通一聲跪在了麥穗腳下,並死死抱住了她的腿。緊接著她從床底下抓出一本語錄高高地舉在手上,嘴裡喃喃著紅寶書紅寶書紅寶書…… 麥穗被眼前的這一幕嚇壞了,想奮力擺脫掉那個老女人的糾纏。她高喊著,放開,你放開我。但那女人卻更緊地抱住麥穗,說最高指示最高指示這是最高指示…… 沈蕭不顧一切地把那個三老婆拉開。她站在麥穗和三老婆的中間,她終於想出了在那一刻她該說的話。她說你們這是打著紅旗反紅旗。連沈蕭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會如此急中生智想到了這句話,但是她知道這句話無疑是有力量的。於是那個三老婆立刻啞口無言,但當她們離開這間屋子的時候,那個三老婆竟嗚嗚地哭起來,並劈頭蓋臉地抽打著那個資本家。她一邊打著一邊哀號,我本是丫頭出身,貧下中農,是紅五類,卻跟著你們受罪呦,那不是我的罪啊…… 呸!麥穗轉過頭來解氣地說,誰讓你願意的?你當了小老婆就是黑五類,誰也救不了你。 繼續上樓。又一個房間。一個消瘦的滿頭銀髮的老太婆竟鎮定自若地坐在書桌前。她高傲地昂著她的頭,看得出年輕時一定很漂亮。門被推開時,老太婆竟沒有回頭看這些突兀的闖入者,她似乎也不想對這些紅衛兵小將俯首帖耳,惟命是從。她只是孤傲地看著手中的一本線裝書。小將們看不到她的鄙夷的目光,但是他們卻感覺到了,那種不可侵犯的凜然。 她是誰?彈弓手用皮帶指著那個老太婆。 她,她是我的二老婆。 那麼你還有大老婆啦? 很多年前就過世了。 早已經是無產階級的天下了,你們這些資本家還養著大老婆、二老婆、三老婆……彈弓手讓皮帶在在空中搖著。 銀髮的老太婆「啪」地一聲放下了手裡的書,你要幹什麼? 你要幹什麼?彈弓手反問,老子還從沒見過你這麼強硬的反動派。 你看的是什麼書?麥穗走過去搶走那本書,肯定是封建社會的殘渣餘孽,你知道人民在反封建嗎? 《紅樓夢》,二老婆沉穩地說,偉大領袖也喜歡讀這本書。 你……麥穗恨恨地把《紅樓夢》撕碎。 把書撕了就有力量啦?知識才是力量。你們這些年輕人為什麼不願意多讀一些書呢?二老婆滿嘴的微言大義。 反啦!彈弓手高高舉起皮帶,不好好教訓你們這些反動派,你們就不會知道自己對人民是有罪的。彈弓手轉身向身邊的資本家猛抽過去。老人的眼睛裡立刻流出血來。二老婆瘋了般撲過來,奮力搶奪著彈弓手中的皮帶。 不!你們不能…… 這樣的場面讓沈蕭震驚。她還沒有從任意損毀他人物品的惶恐中解脫出來,就又看到了用皮帶打人的可怕景象。有一刻沈蕭簡直是懵了,不知道眼前到底發生了什麼。她甚至下意識地去攔擋彈弓手揮舞的皮帶,卻被這個幾近瘋狂的年輕人蠻橫地推開了。 彈弓手就像被上了發條。他揮舞著皮帶的手臂上青筋暴露。是的不可能再停下來了,不可能。那對衰老的資本家夫婦緊緊地抱在一起。他們手無寸鐵,卻在拼力為對方遮擋著那疼痛的鞭擊。伴隨著老夫婦發出的那一聲聲絕望的悲鳴,是皮帶在空中發出的「嗖嗖」的響聲。 站在門口的沈蕭突然抓住了麥穗的手。她說,我想回家。麥穗,我們回家吧,我想吐…… 麥穗似乎也不再想忍受眼前的殘暴,她拉著沈蕭就往樓下跑,卻被正大口喘氣的彈弓手一把抓住。你們看不到我快要精疲力竭了嗎?看不到階級敵人正在掙扎正在反撲嗎?想想林青春是怎麼犧牲的吧?在那個關鍵的時刻,人們都逃到哪裡去了?沒有人來救她,我們紅衛兵的戰友我們的姐妹,居然就讓她那麼淒慘地死在敵人的亂刀下……你們,你們還想讓林青春的悲劇重演嗎? 大概就是這個林青春的召喚,麥穗突然扭轉身沖了過去。她把那個孤傲的不服輸也不認罪的二老婆一把推開,讓資本家獨自暴露在彈弓手的皮鞭下。於是彈弓手的抽打雨點般落在資本家一個人的身上。那麼酣暢淋漓的,彈弓手越來越起勁的鞭打。然而那個被麥穗阻擋在身後的二老婆還是奮力撲過去抱住了已遍體鱗傷的資本家,彈弓手的皮帶便只落在了女人的身上。麥穗費盡全力地想把他們分開,但他們就是死死地抱在一塊兒,就仿佛是一個人。麥穗大叫著,沈蕭,快來幫我,沈蕭,沈丹虹,你在幹嗎呢? 只是這時候沈蕭已縮成了一團。那個來自蕭伯家的可怕的聲音正在撞擊著她的身體。她緊緊地抱住自己的腦袋,一任裡面猛烈地轟鳴著。她覺得被聲音擠壓的腦袋就要裂開了,她甚至已經被擊倒。她說過那就像是一場大病,聲音到來的將殃及到她身體的每一個部位。她不敢睜開眼睛也站立不起來。她知道她應該去援助麥穗,但那可怕的聲音已經將她攫走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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