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漫隨流水 | 上頁 下頁 |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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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為基督教女青年愛國會彈鋼琴。 那麼你們是資產階級了? 我說過我們的生活非常簡樸,去看看我的房間你就會知道,我們差不多一無所有。 那你外婆怎麼會彈鋼琴? 我們的音樂老師也會彈鋼琴呀。外婆的單位是教人愛國的,是國家允許存在的宗教機構…… 總之你外婆的來歷很可疑。 不過,我很可能是孤兒,是被收養的。所以我的外婆很可能不是我的親外婆。 反正我們不是一類人。 我們會成為一類人的,我們有共同的理想和志向。 但是你能弄來一身綠軍裝嗎?有了綠軍裝,「紅纓」才可能接受你。 可是,別的戰鬥隊並沒有這樣的要求啊? 所以「紅纓」才更純粹。 就是說,你不打算吸收我了? 只要想做的事情,就沒有做不成的,既然你那麼想加入「紅纓」。 我可以為你編織各種各樣的語錄袋,我還會做領袖的像章,我,對了,我還會寫文章,刻鋼板,印刷傳單…… 麥穗已經離開了操場。回到高臺上自己的房間。她並且從裡面鎖上了門。她故意讓沈蕭聽到了那個響亮的鎖門聲。 沈蕭無望地站在泡桐樹下。看頭頂的樹葉在驕陽下紋絲不動。她也一如泡桐樹葉般在驕陽下紋絲不動。有一點失落。也有一點悲傷。她知道自己被唾棄了。沒有人想要她,更沒有人需要她。正午的陽光仿佛火焰。汗水從她的發根流下來,直到臉頰。汗濕的襯衫緊緊地貼在她的身上。但是她就是站在正午的陽光下。站在那裡紋絲不動。直到,直到她覺得再站下去已經毫無意義了。 其實她知道麥穗就在窗後。也知道麥穗一直在看著她。她站了多久麥穗就在窗後看了她多久。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在折磨自己呢,還是在折磨麥穗? 然後她一步步登上高臺。從麥穗的門前緩緩走過。當她穿過那扇窗時,窗戶突然從裡面打開了,碰到了沈蕭的臉。鮮血頓時從沈蕭的眉骨上滴下來。她捂著腦門看窗裡麥穗驚恐的目光。她不知道麥穗究竟想要做什麼。當然她並不奢望麥穗能把她留下來,她知道麥穗也不會那麼做。但麥穗就是打開了那扇窗戶撞疼了她,緊接著從窗子裡扔出了那個她剛剛纏好的紅線團。 線團在窗外的高臺上滾了很遠,一直滾到了台基下。沈蕭停住腳步,卻並沒有回頭,然後就聽到了身後關上窗戶的聲音。 沈蕭沒有回頭去看麥穗,她只是猜測著麥穗為什麼要這樣做,她的真正用意是什麼?她或者不想再要被別人碰過的東西,也或者是一種暗示,因為紅寶書是要隨身帶的,所以她就是想要一個紅色的語錄袋。 紅色的線團在陽光下蹦蹦跳跳。一路向前地將紅線拖得越來越長。直到線團不再奔跑,沈蕭才開始考慮自己是不是應該撿起它。 在低矮的地下室裡沈蕭借著窗外的光。她的頭深深地埋在雙肩下,一心一意地編織著手中的語錄袋。雖然只是在家中,沈蕭卻有了一種革命的激情與動力,一種,仿佛已經被接受了的激動與歡愉伴隨著她,讓她在勞作中以苦為樂。這是她在最近這如火如荼的日子中最快樂的幾天。她崇拜這個時代,熱愛這場運動,不願意被這個漫天旌旗飄、人人紅袖標的時代所摒棄。現在她終於覺得如願以償了,因為她此時此刻拼命在做的,恰恰就是紅衛兵女戰士們所需要的。她們對理想的追求對領袖的熱愛,乃至對這個時代的美的嚮往,都將體現在她所編織的語錄袋上。她為她能夠為她們服務,能夠成為對她們有用的人而感到無比欣慰,甚至驕傲。為此,她只能是更加地不辭勞苦。 於是借著越來越幽暗的天光,沈蕭一刻不停地編織著。她不僅將麥穗的線團變成了一個堪稱完美的領袖語錄袋,還特意用黃線將領袖的頭像鐫刻了上去。她就這樣馬不停蹄地工作著,以至於手指被鉤針磨破,手腕也開始疼痛起來。她不管不顧地忙碌著,已經有兩個晚上徹夜不眠,外婆只好拉掉電閘。 其實沈蕭並不清楚自己的未來,也不知道麥穗的「紅纓」 最終能否接納她。她曾經幾次想把編織好的語錄袋給麥穗送去,也曾經幾次穿過操場,走上高臺,甚至來到7號門前,看到了窗子裡透出來的那明晃晃的光。但她最終還是望而卻步、臨陣脫逃了。她沒有了勇氣,更不想再經歷那種被拒絕的傷害。 然後就到了讓沈蕭難忘的那個時刻。她想不到,打開家門看到的那個人竟然是麥穗。她記得麥穗走進地下室後適應了很久,才慢慢看清了這個家徒四壁的晦暗的房間。儘管麥穗的臉上已經露出了那種厭惡的神情,但沈蕭還是抑制不住地激動萬分。儘管她並不知道麥穗為什麼要來她的家,她還是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淚。然後便是翻箱倒櫃地把她幾天來的戰果統統擺在麥穗眼前。她把麥穗隨身攜帶的那本紅寶書放進她編織的語錄袋中,為麥穗斜挎在肩上,又讓麥穗照鏡子。她還把所有的語錄袋都塞在了麥穗懷中,她對麥穗說,都是你的。她又說你可以送給你的那些戰友你哥哥的那些戰友……但是麥穗還是鬆開雙臂,讓那些語錄袋逕自掉在了地上。 沈蕭怏怏地退到了牆角。她心裡說著,不,你怎麼能這樣。她看到了麥穗臉上越來越強烈的那種反感。她看到了,又能怎樣?她只是一遍一遍地說著都是你的,反正都是你的。我是專門為你做的,你喜歡哪個就拿走哪個,你可以要也可以不要…… 這時候,麥穗突然脫下了她的綠軍裝。她的軍上衣的裡面只穿著一件白背心。她毫無表情地把那件軍上衣遞給了沈蕭,說,給你了。拿著呀。又說,你就是「紅纓戰鬥隊」的成員了。你就是紅衛兵了。 沈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那件綠上衣從此就是她的了。幾天來她曾經好多次夢見那件綠軍裝。甚至夢到送給她軍裝的那個人竟是她見到過的紅衛兵北上。夢醒之後才是現實的殘酷。她知道那件軍裝對她來說根本就是天方夜譚,可遇而不可求。而此刻那件軍裝竟然就在她的眼前,伸手便可以觸到的,她卻不敢。她滿心驚懼地後退著,一直退到牆角,退到了她已無路可退。 你什麼意思?麥穗突然高聲地喊叫起來。你到底什麼意思?你還想不想革命啊?我已經來找你了。在這麼齷齪的地方。你還要我怎樣?麥穗說著轉身離去。把地下室的那扇低矮的門狠狠甩在身後。 沈蕭不顧一切地追了過去。她拉住麥穗,懇求著,不,你別走,我只是不敢相信,不敢相信「紅纓」真的能接納我。 那麼你為什麼不去別的組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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