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門口的鮮花 | 上頁 下頁
別夢依稀


  後來長大了看到了那幅玻璃框中的裝飾畫兒,一幅寧靜的畫兒。我滯留在那幅畫兒前,心底湧著莫名的潮。畫面上只有一雙白色的舞鞋。芭蕾舞鞋。一隻斜靠在另一隻上,那鞋上的白色緞帶散落著。那麼多的往事。那麼多的夢。一束幽暗而溫暖的光從很遙遠的地方照射過來。沒有鞋的女主人。也沒有高傲的舞姿。一切都沒有,沒有音樂沒有歌聲,只有那雙舞鞋孤單地停留在那裡,訴說著往事。

  是一種被震動的淒寂。

  小時候,我最喜歡的童話是《灰姑娘》。後來,在我已不可能成為芭蕾舞演員的時候,我看到了美國波士頓芭蕾舞團來華演出的這部童話。那麼迷蒙的一場夢。無論怎樣拉扯著那鐘,還是敲響了零點的鐘聲。有時夢想水不會成力現實,就在那一刻,找覺得我就像失落了輝煌舞鞋的窮姑娘,無論你曾經做過怎樣的傾心傾血的努力。

  一些知道我曾經學過芭蕾的人說,幸好你沒有跳舞,你才成了作家。他們其實不懂我,芭蕾之於我,之於我的那個時代,實在是比寫作重要得多的一件事。那是一段無比美麗的往事,那是信念,也是希望。是整整的一個時代的追求。所有的白天和黑夜,所有的所夢和所想。像丟失了身外的一切。我曾經那麼專注地刻苦地訓練,我穿著我的布質的舞鞋,將足尖立起,一步步地向前移。我的足尖流過血,我哭過,摔倒過,直到有一天,我終於能穿著我的舞鞋用我的身體訴說我小女孩兒的深情與願望。

  那是個奇妙的開始。在我根本不懂得舞蹈的時候,有一天,我偶然遇到了她。她在中學裡喝水的水池邊叫住了我,她高高瘦瘦,她同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為什麼不學舞蹈?然後我就如被魔棒擊中般跟隨了她。我從她那裡慢慢得知了,如果你獻身舞蹈就該把舞蹈當作生命的全部。她那麼高傲、優雅而美麗,她又是那麼投入,那麼傾心傾血。她暗示給我在肢體伸展足尖立起時的那樣一種盡情而完美的感覺,她甚至有的時候罵我、批評我。我毫無準備地相信了她。我又毫無道理地堅信著她。在那個動盪的家已經破碎、父親被關在牛棚的年代,她給了我全部的支撐和充實,我想我該為此畢生感謝她。那一切的關於芭蕾的啟蒙,就像一陣熱烈的吹向我靈魂的風。她問我,你是不是已真正抵達了那個自由的王國?是不是已能夠訴說你的願望?

  那是一種乘在翅膀上的感覺。我一直留戀著那種感覺,但幾個月之後,有一天,她對我說她要走了。

  走?

  她很快參了軍,做了文藝兵,她領到肥肥大大的綠軍裝那天,我哭了。我總是在夢中夢見她。我連夜在一條白色的手絹兒上為她繡上了一個舞著的精靈。已是傾其所有。思念和眼淚。那是一種很真摯很深沉的感情,那時候我才十四歲。而那女友的離去,于我就如同失去了生命的大部。

  她無疑是我那個時代的偶像。惟一的偶像。我崇拜她,雖然她只比我大一歲。

  然後是親人和朋友。沒有誰中斷我,而是他們更加小心地護衛著一個十四歲女孩子的芭蕾的夢想。最先是媽媽。媽媽以無限的溫愛理解著我的悲傷與執著。她鼓勵我繼續學習這難度很高的芭蕾。也許她心裡明明知道,我根本不可能實現我關於芭蕾的夢想,我非但不能夠成為一流的芭蕾舞演員,我甚至連走上舞臺表演這個最低願望都不能實現,但是媽媽支持我,她為我去找過去文工團時的戰友做我的老師;她為我去向那些依然演出的單位的老朋友索要芭蕾舞鞋。她說你應該跳舞,儘管跳舞很苦,但你必須刻苦必須勤奮,她說只有你盡了全力,你才能真正領悟那一種境界。十六歲生日的時候,媽媽送給我的是一本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的舞蹈大全。那本書今天依然在,那實在是我在那個時代所最最渴望得到的一本書。那書的意義和它所標誌的青春的夢想是輝煌的。與此同時,我還到處搜集關於芭蕾的畫片和資料,如中了魔法般,我的這嗜好差不多盡人皆知。大家幫助我。在一個秋季的黃昏,鄰居的一個阿姨把我叫到她的家中。她把門鎖上,然後遞給我一大摞畫片。她扭亮了那盞昏暗的檯燈。她將那畫片一張張地給我看。我完全震驚了。那是她一張張從她藏在床底下修正主義的《蘇聯畫報》和《蘇聯婦女》上剪下的。她問我喜歡嗎?烏蘭諾娃,那個偉大的烏蘭諾娃。真正的宮廷的皇家的芭蕾,芭蕾的原始與本質。《天鵝湖》、《吉賽爾》、《胡桃夾子》、《青銅騎士》、《睡美人》,還有烏蘭諾娃和她的女弟子在黃昏的湖上,那麼溫暖的棕黃色的包籠,那麼青春浪漫的女孩兒,那麼美麗輕盈的船幫上的舞姿,如湖上美麗而高傲的天鵝。我一張張地看著,阿姨說,拿走吧,也許對你能有用。我真的很感動,而那時我已經進了工廠當工人。直到「文革」的十年過去,我已不再跳舞。我考上了大學的中文系,完全走上了另一條生活的道路。然後是黛維,黛維的父母和她的男友。黛維是同班的一個美國女孩兒,她後來成了我的朋友。她很喜歡中國,為中美友情竭力奔波,最後,選擇了到我們班上來學中文。那時候黛維常來我家,她說我的家常使她想起她的家。黛維是那種很懂事的美國女孩兒,她每次來總要帶一些美國的酒、巧克力、果醬和咖啡,但她說這全不算禮物。那一年夏天,黛維的父母和她的男友來中國,我們聚會時,黛維說,送你一樣禮物。黛維拿給我,那是一本很厚很大的畫冊。那畫冊上是美國各州芭蕾舞團的介紹,還有演出的劇照。黛維的父母對我說,是黛維寫信給他們,請他們一定一定買到一本關於芭蕾的書。那書的價錢很貴,要幾百美金;那書的分量也很沉,要黛維的男友背著它飛越大洋。黛維問我是不是喜歡,我說這是真正的最好的禮物了。那一年我已經二十八歲,但我告訴黛維,芭蕾將是我永生的夢想。後來黛維畢業回了美國,結了婚生下了兩個可愛的孩子,連黛維也已經遙遠,但我知道,那深懷的美麗的夢想依舊。

  後來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竟然重逢了那個幼時的女友。十幾年過去,她已不再跳舞。她退了役,脫了軍裝,結了婚,在一家工廠的衛生院裡工作。她變了許多。她顯得肥胖。沒有棱角也沒有線條,甚至也不再有那頸項高高向上的那挺拔的感覺。兒時的印象已蕩然無存,在同她兩個小時的談話中,她甚至竟連一次也沒有談到芭蕾。連她也棄我而去。那一次,我才真正地也是第一次地體驗到了什麼是偶像的毀滅。我甚至懷疑自己,是否在那個夢著的年代中,真正地愛過她,崇拜過她,把她當做了那生命的大部?

  但也許這些都不重要,因我知道那十四歲起關於芭蕾的夢想並沒有破滅。儘管我沒有成為哪怕末流的芭蕾舞演員,儘管我已是一個近著四十歲的女人,但我依然好像一直乘坐在夢想的翅膀上,對芭蕾深懷著一種青春的迷戀、崇拜和嚮往。那是個夢想的過程。也是個奮取的過程。在那個過程中,我們長大,我們懂得了什麼叫堅忍、意志和毅力。所以我一直想,任何的孩子,如果想要使他們成長的過程充滿色彩和意義,那就一定要給他們一個美麗的、崇高的,而且是畢生永遠也做不完的夢。

  不斷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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