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門口的鮮花 | 上頁 下頁
太陽的小雨


  就這樣我在艱忍中生下了她。我沒有喊叫。醫生說,躺下吧,是個女孩兒。我看見了她。我繼續抬著頭。醫生再度要我在產床上躺下。她剛剛被助產士從我的體內拉走,我便在筋疲力盡在頑強中抬起頭看見了她。我的女兒。一張我嬰兒時的臉。像又回到了二十八年前。那一個母親在同一所產院生下了我。母親說她像你,簡直就是你。然後,我聽到了她的哭聲。她在她第一次走進空氣的匆匆瞬間就發出了那一陣很響很低沉也是很愜意的哭聲。我想我從此不再孤單,我們是兩個人了,我們將朝夕相處。每分每秒。她的聲音很低,至今如此,而且說話的頻率很緩慢。她給我的最大安慰是,不像我的心那麼細碎那麼敏感,那麼容易感傷。所以可能很少煩惱。但也許是因為她不說。她比我大氣。她從不關心別人對她的態度,也沒有那些小女孩之間的雜事。

  她像凱旋者般侵犯了我的情感的世界。她把我的那顆無以依託的心抓走了。從她的第一聲哭泣開始。她是個在我的心靈裡貪得無厭的孩子。她要我的全部。她牢牢守住腳踩的那一片母親的領地。無論誰來,無論誰企圖接近,她都會把他們趕走。

  她說,天空中灑下來的,是太陽的小雨。小雨是七彩的。

  她說,媽媽你給我買個太陽回來,不是裝在罐頭裡的那一種,而是個真正的太陽。

  她說,在大霧中捉迷藏,就像在天堂裡一樣。

  她又說,安徒生的童話比格林的童話囉嗦。格林是上來就說的。安徒生不。但是假如我看不見皇帝的新衣,我也會說看見的。安徒生要你說看見。

  說這話的時候她已經長大。她已經會讀書,再過幾天,她就要過生日了。她很在乎生日。她認為是一個節日,要不同尋常。她一無一天地等待,她希望燃起彩色的蠟燭,把她和她的生日蛋糕照得輝煌。她喜歡過生日,喜歡在過生日的那一天穿漂亮的衣服,有人送給她禮物、玩具還有洋娃娃。她在生日前收到他用黃色的絲帶捆紮起來的那套《世界童話寶庫》和會唱歌的生日卡時,高興極了。她把生日卡放在鋼琴上。琴上的燈發出蠟燭般溫暖的光。生日卡上的那只小狗穿著一雙破爛的大鞋,但它彈著吉它唱著歌。歌是HappyBirthdaytoYou。她隨著那旋律彈琴。

  就這樣我同我的女兒建立起了一個全新的感覺世界。為她也是為我,為太陽的小雨霧中的天堂,我寫了《小河》、《你的栗色鳥》、《維也納森林》還有《女兒……》。她慢慢已會讀我寫的文字。她習慣於在那些書和作品的題目邊讀到媽媽的名字,但對此她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尋常,更不在學校裡覺得驕矜無比。她儘管大氣,但不是那種驕矜無比的女孩子。她也決不嬌氣。她是憑著她自己的努力而在這個空曠無比的世界闖蕩的。

  她生活最盼望的另一件事,是每個星期日到公園去喂小鹿。

  她喜歡小動物。

  有一天快淩晨的時候,我突然被她的抽泣聲驚醒。屋子裡還是灰暗的,我坐起來去看她,她依然睡著。我去摸她的臉,我發現她哭了。我知道這是夢。我抱住她想把她叫醒。我把她抱進我的被子緊摟她,我說好孩子你不哭。慢慢地她醒了,她看著我。她睜開大眼睛,眼淚汪汪地說媽媽我做了一個夢。她說媽媽送給了我兩隻小鳥。我拿著兩隻小鳥,媽媽騎車帶著我。媽媽摔倒了。小鳥死了。她又哭起來,淚水濕透了我的睡衣。我緊摟著她,因為我知道她同小動物的感情。後來天亮了。我們在吃早點時又提到夢。話剛說到一半她又是眼淚汪汪的。後來外婆問起她,她說她不說,你去問媽媽。她竟然不能再去想、再去複述那個夢。

  你應當承認她的悲傷很重要並尊重她的這種感情。

  我想說其實她的心並不敏感,但有一次當我的母親為她讀《你的栗色鳥》的時候,她卻哭了。那是個中午。散文中寫的都是她經歷過的事情。那是在她蹣跚學步的那個冬天,雪中,我為她買了那兩隻黃茸茸的小雞。可惜它們不久就死了。因為寒冷。離開了母親。從此我們不養小動物。她記住了這個冬天裡發生的故事。那時她剛滿一歲。她在重溫往事的時候又哭了很久。

  她就是這樣同動物界建立了一種天然的情同手足般的聯繫。她在她所存在的世界中,與小動物的對話是十分重要的,所以她並不大注意人類中發生的那些事情。她甚至認識並分辨得出鹿園中的每一隻小鹿。她特別喜歡其中的一隻,她說它最善良,她要我看那鹿的眼睛。一次她告別那只鹿。她竟然也哭了。她說那小鹿不想讓她走。

  我在不斷地寫著成人的故事時,有時候會在混亂中突然跳動起一個非常明亮的純潔的主題,我想那肯定是由於她。我愛她並且感謝她。因她會在許多你不注意的時候,冷不防地給你一個提醒或啟示。像一陣清新的我。

  她使生存的一切顯得更生動、更明麗、更充滿色彩與感覺。

  在一個春節我為她買了鋼琴。

  《維也納森林》記述了那個買琴的故事。

  從學琴開始,她開始了成為一個有用的人的孜孜以求的步履。買琴就單單為了她眼中的那渴望的目光。當時她只說了五個字,她說媽媽我喜歡。我為了這五個字。

  她不知從哪兒獲得的那種責任感。

  從那時開始,她坐在鋼琴前,學會了專注。

  她一心一意彈琴。從最枯燥的五指練習、音階、乏味的練習曲。然後穿過歲月。到她能成熟地彈奏《小奏鳴曲》、克萊德曼的《水邊的阿第麗娜》。每一個黃昏。樓裡的叔叔阿姨們說,他們聽到了每個黃昏的琴聲。那琴是幾乎一天天在進步。

  每個星期天的傍晚。無論季節,也無論颳風還是下雨。我總是用自行車帶著她到那個挺遙遠挺偏僻的地方去學琴。

  我們堅持。

  堅持著一種精神、一種專注、一個美麗的世界。

  就這樣,在她彈琴的時候我總是坐在她的身後織毛衣。她說她可以不看見我,但她要感覺到我在。我當然在。我是母親。我在她的一件毛衣上織進去了一隻小鹿。這是她在很多種圖案中選擇的。我把織好的小鹿給她看。她看了很久,她說很好,她喜歡。然後她扭過頭去繼續彈琴。她突然問:小鹿為什麼憂傷?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