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朗園 | 上頁 下頁 | |
八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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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園就是他們自身的象徵。 於是,他們開始四處奔走。 覃以她詩一般飛揚的筆觸,洋洋萬言,滿懷深情地描述了朗園的歷史和今天。覃在文章中說,朗園的被拆毀將意味著這個城市特有的傳統文化的被拋棄,這裡不僅僅記載了殖民地時期的歷史,也是東西方文化碰撞後所誕生出來的最寶貴的精神財富。而在這座海濱城市中,像朗園這樣的有著殖民地時期文化烙印的建築實在是所剩不多了。留下朗園吧,難道飛速發展的城市建設就不能為朗園規劃出一席立足之地嗎? 覃的聲音近乎於呐喊。她的文章被複印了近百份,並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社會各界及政府的有關部門。S·森也從香港寫來了公開信,希望能考慮留下朗園。 但,推土機還是隆隆地開到了朗園的門口。在麥達林道邊等待著住在裡面的居民搬出去。 殷流著眼淚收拾著家裡的東西。她每天十分辛苦地裝箱打捆。但那些東西,那些蕭東方的、蕭烈的、蕭小陽的遺物到處都是。殷真不知道該怎樣處置它們。 楊來收拾萍萍的房間。他把他認為萍萍日後能用得上的東西都搬到了他的公寓裡。他認為其它的東西最好都能扔掉,於是勸殷千萬不要把那些無用的東西再累贅地搬到新居去。 蕭思由大提琴手陪著,搬走了她房間裡的那架破舊的鋼琴。而其它的一切,蕭思說她全都不要了,也不用收拾,就任由推土機把它們全都摧毀吧。 覃和蕭弘也每天回朗園來。蕭弘在樓上幫助殷和薛阿婆,而覃則是費力地收拾著母親的東西。 母親依然每天坐在她的搖椅裡讀她的《傲慢與偏見》。她堅決不收拾她的東西,她說她決不搬出朗園。 可是媽媽,大局已定,推土機就在門口等著…… 我已經沒有多少天好活了,為什麼就不能允許我死在朗園呢?我在朗園住了一輩子。如果朗園過時了,那我也就過時了,如果朗園該毀滅了,那我也就該毀滅了。除了朗園,我就沒有什麼別的家了。我不能搬走,我要守著家裡的最後一份財產。 財產已經折合成人民幣了,媽媽。 可我要那些錢有什麼用? 是沒有用,可是媽媽,我們必須搬走。S·森也來信,要你到香港和他們住一段時間。媽媽…… 覃你也想趕走我?你們不要再勸了,我哪兒也不會去,我就要住在我自己的家裡。 不管朗園的人們怎樣苦苦地掙扎,他們最後還是不得不被一輛輛免費提供的搬家卡車載著駛離了朗園。 最後留下的是那個唯一的女人。那個覃的蒼老的母親。那個朗園真正的女主人。 空空蕩蕩的朗園和坐在搖椅裡的老女人一直堅持到最後。最後的一個夜晚。整整一個通宵的守護。 黎明的時候,拆房的民工們包圍了這裡。 好幾輛推土機轟鳴著開向朗園。它們推倒了朗園的圍牆,在煙塵滾滾之中向那座典雅華麗到處是雕花廊柱的小洋樓挺進。 施工隊長走進空空蕩蕩的樓房,大聲喊著,還有人沒有?房間裡還有人嗎?沒有人回答他。於是,他開始打開每一個房間的門檢查。當他確信樓裡已不再有人的時候,便吹起了動工的哨子。 當推土機包圍過來,並撼動了這個年深日久的歐式小樓時,從樓的晃動的深處竟緩緩地走出了一個穿著紅色外衣的白髮蒼蒼的老婦人。她像從天而降。她既美麗又威嚴。她在牆壁的不斷坍塌中,威嚴地注視著推土機的司機,注視著跟在推土機後面的幾十個民工。 她說,好吧,你們就拆吧。我是這個房子裡最後的一個人,也是在這裡住得最久的一個人。這裡是我的家。我已經老了。我心甘情願同我的家共存亡。你們來吧,你們把推土機開過來吧。讓朗園成為廢墟吧。我就是這廢墟上的一塊最老的碎石。 像一首悲壯的歌。 民工們面面相覷。沒有從敢沖上去,也沒有人去把那個神秘的老太太弄下來。 她站在那裡,像一面飄揚的旗幟,那麼鮮紅。 就這樣,施工隊、推土機和老太太、朗園這兩股勢力對峙著、僵持著…… 新的國際金融大廈在朗園的基址上拔地而起,氣勢非凡。這仿佛是對朗園那個昔日女皇的輕視和諷刺。 不再有朗園。朗園已不復存在。朗園已成為了真正的歷史,只存在于書本中,存在於那部《朗園的故事》中。 那個隨著朗園的消失而匆勿逝去的女人,沒有能看到這座摩天大樓的聳起,也沒有能讀到她女兒嘔心瀝血、滿懷著深情寫出的這本關於朗園的書。她的身體已經消失。她真正成為了朗園的一粒最古老的碎石。那是一粒英勇的碎石,悄無聲息地堅守在朗園的基礎上。它永不會消失,並永遠證明著朗園舊日的燦爛和輝煌。 往日的麥達林道被拓寬,路兩旁是林立的各種現代或後現代風格的建築。租界的蹤影全無。慢慢地,人們不再記得這裡曾有過的那一段異國風情。當然,記得與否,已不再有意義。每一個亮麗的清晨,太陽升起,都會把我們眼前寬闊的麥達林道照得血紅。 1993.11.12—1994.3.2天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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