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朗園 | 上頁 下頁
七十七


  她還為失去你母親的友情而終生不安,所以,她發誓要把我帶大,她讓我在香港讀最好的學校,然後又把我送到了劍橋。你知道父親一直很忙,只有薩妮關切我。薩妮這樣愛我是因為我是父親和你母親的兒子。薩妮因此不要她自己的孩子。薩妮死不瞑目的是,你母親留在了貧窮和苦難中。特別是在大陸文革時,她幾乎每天為你母親祈禱。薩妮是帶著遺憾死去的。臨死前她對父親說,她只有一個願望,就是能見到你母親,並請求你母親的原諒。但這在當時是根本不可能的,薩妮說,我盡了全力了,我把你們的小S·森養育成人了,他是我們三個人的孩子,薩妮是死在父親懷裡的。父親當時痛哭失聲。

  你從小就知道你的親生母親不是薩妮?

  是的。因我是隨祖父親離開大陸的。這之前我一直住在美國教會的慈嬰院裡。祖父是教堂的牧師。我常見到一個非常美麗又十分富有的女人到慈嬰院來捐款。後來,離開大陸後祖父告訴我,那就是你的母親。所以我一直非常想念我的母親。她留給我的印象太深刻了,她是那麼美麗又是那麼神秘。她的眼睛和頭髮都很黑。祖父和父親一直都對我說,母親很快會來香港。所以我天天盼著她。我知道薩妮是父親的太太可並不是我的母親。我等著我母親。但母親最終杳無音信,後來祖父去了印度做傳教士,薩妮就把我帶回了她的家。我從此便和父親、薩妮住在一起。我們全都想念你母親,她是我們全家的親人。我做夢都想見到她,我想了她四十多年了。覃你必須讓我見到她。

  小S·森我會想辦法的。只是很多年過去,你們的事,她什麼全都不知道,她想忘卻這些,她甚至不對我講。我覺得她是想把這些往事很深地藏起來。不知道是誰讓她錯過了這個愛的機會,她可能為此而刻骨銘心又無比傷痛。但她到底是個堅強的女人,她已經承受了往事。我不敢保證她是不是能很平靜地對待突然來到她面前的你,和你的父親。我怕她反而會無法接受。

  告訴我她依然很美麗嗎?像我幼時記得的那樣?

  我想,我母親應當是女人中最典雅最美麗的那一種。她就是老了,也依然好看。她是我所見過的最漂亮的老太太了。我曾為她畫過很多的畫兒。我的房子裡掛滿了我母親的肖像。她喜歡穿鮮豔的服裝,我一直把為她設計服裝當作我生活中的一件快事。她不論穿什麼樣的衣服都優雅得體,風采迷人。不過母親現在的頭髮全白了,白得徹底極了沒有一根黑髮。所以她的頭髮顯得很輕很飄逸。這些年,母親自然是歷盡艱辛。她帶著我很不容易地掙扎在這個世界中。特別是文革,母親被強迫每天清掃街道,你知道,麥達林道很長,她每天起早貪黑很累,但是,我好像從來沒有見過她流淚,也沒聽過她抱怨。她不喜歡怨天尤人。她始終堅持著。

  她的精神從沒垮過,她像總有新的寄託,或者說,她會調整自己,會找到自個兒的位置。她總是告訴我要力求以最樂觀的態度去面對最苦難的生活。所以,她的腰杆至今挺得很直。當然母親還是老了,已經體力不支。她喜歡每天坐在太陽裡讀書。她只讀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她說她就是喜歡那種俏皮而又機智的英國貴族的生活。那種生活讓她覺得輕鬆。我不知道我該怎樣對她重提這些往事。我會慢慢向她滲透的,只是,我希望你能給我一點時間。能理解嗎?因為我們都愛她。她是我們共同的母親,我們也要給她一點適應的時間。

  小S·森最後說,他能夠理解覃的心情。他感謝覃這幾十年來能陪伴著母親,給她愛、歡樂,並照顧她,與她相依為命。

  覃說,是母親給了我愛和照顧,我是她養育成人的,就像薩妮養育了你。沒有母親,也就沒有我的生命。我被她抱回朗園的時候,才剛剛幾個月,我也是從出生就被送進那個慈嬰院的,是母親給了我朗園,給了我一個溫暖的家。

  小S·森說,那我們現在就是一家人了。我們有共同的母親。我還有了你這樣的妹妹,很高興有了自己的妹妹。看來我父親早就知道這種關係了,所以,他才會強迫我到大陸來。

  覃回到朗園。

  當她走進家並看見了母親時,突然覺得很陌生,覺得眼前這個女人的本質都變了。這是一種非常莫名其妙的感覺。她還覺出,小S·森和他的母親真是太像了。

  覃走過去,蹲在正坐在躺椅上讀書的母親前。覃問,媽媽,為什麼你總不願同我談起往事?

  什麼往事?母親說,還提那些幹什麼?

  可我想知道。媽媽,我在舊報紙上知道你是個很了不起的女人,是羅斯福大街上的金隔皇后。我很敬佩你,也很愛你,但我想在這個世界上,在別的什麼地方,肯定也還有像我這麼愛你,這麼敬佩你的人吧?也許,比我還愛。

  覃你胡說什麼呀?你難道不瞭解媽媽?我不認識別的什麼地方的別的什麼人。我認識你就夠了,你足足讓我操了四十年的心。

  是的是的,這我知道,但是,萬一還有別的什麼人呢?你解放前的那些朋友們?比如他們在海外,他們愛你想念你,他們做夢都想見到你,也許,還有你的親人?你的親骨肉?

  覃你這是怎麼啦?我不是對你說過嗎,我是個孤兒,沒有親人,我只有你。你說的那種人根本就不存在。

  媽你就不能回憶回憶嗎?萬一有過可你又忘了呢?你就沒愛過什麼人嗎?你這麼漂亮,把你的愛情故事告訴我,行嗎?

  我看你是有毛病了。說說吧,你神經兮兮的究竟要幹嗎?

  不幹嗎?也許是想寫一本書。書名都想好了,《朗園的故事》,怎麼樣?我還希望你能成為我這本書的女主人公。

  覃你不要胡思亂想了,我認為你該做你能做的事。

  這就是我能做的事,我也沒胡思亂想,是因咱們家的一個老朋友找到了我,讓我去翻那些舊報紙,讓我重新認識了你。他還給我講述了一個非常美麗而又傷感的愛情故事,是關於朗園年輕美麗的女主人的。他說他非常懷念那個女人,他說他此生只愛那一個女人。媽媽,那故事真的很動人,那故事裡的人物其實你全都認識,只是,我不知道你想不想聽到給我講故事的那個老朋友的名字?他……

  覃,我不想聽到。

  傳奇中的S·森先生走下了紅色的弦梯。他雖已白髮蒼蒼,但依然步履穩健,風度翩翩。

  前來機場迎接他的是一個陣容十分強大的隊伍,小S·森、覃、蕭弘、蕭萍萍、楊、還有蕭小陽。他們中除了小S·森是在迎接父親,其他的人都沒有見過這位大名鼎鼎的S·森博士。唯有覃在電話裡同他講過話,但聲音並不是人。他們在停機坪前等待著。飛機帶著呼嘯平穩地降落在機場跑道上,然後是紅色的弦梯靠上去。然後是S·森令人震驚地從飛機上走下來。他有點像那個英國的電影明星大衛·尼文。他點頭和微笑的動作很優雅,他走路的姿勢很帥,他的眼睛儘管已變得暗淡但依然很藍。S·森是一個偶像般的人物。

  他十分有教養十分貴族地接受了每一個人的鮮花和問候。他還禮貌地親吻了覃和萍萍。他聽說他們都住在朗園非常激動。他說他太想這裡了。想這個濱海城市,想麥達林道,想朗園。他說這是他近半個世紀以來,第一次踏上大陸,他還帶來了中國母親的骨灰,遵照遺囑將其安葬在祖國的泥上中。

  S·森博士在瑟堡的高級套間下榻。他精神很好,但深居簡出。他不喜歡宴會,更不想參與社會交往。他說此次大陸之行不談生意,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敘舊。

  S·森所參加的唯一一次大型活動,就是以森氏集團總裁的名義,出席了那個「大太陽」公司的「首發」、「首演」的儀式。

  很多人忙了很久花了很多錢的那個儀式,其實只有很短的兩個小時。很短的致辭,很短而又精彩的時裝表演,和人手一冊的印刷和設計都十分精美考究的《大太陽》創刊號。接下來便是盛大的被金錢支撐著的雞尾酒會。很多很多的各式各樣的酒倒進晶瑩透明的酒杯裡。穿著黑色制服的男招待端著酒盤在瑟堡的宴會大廳裡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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