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朗園 | 上頁 下頁
三十二


  蕭東方真的已到彌留之際。他這一回住進醫院就再沒有出去過,也不能再回他的工作崗位,不能再回朗園了。當然工作的崗位和朗園這二者之間,蕭東方在深度昏迷之前,最渴望的還是朗園的那個家。

  蕭東方徹底昏迷了。他從此就再沒有醒來過。直到殷把蕭東方己開始昏迷的消息通知了他的子女們,這些已經長大的孩子們才在接到通知的這一天懶洋洋地陸陸續續來醫院看望他們的父親,這個傑出的革命者,這個曾給他們帶來無限特權的家長。

  蕭東方緊閉著眼睛,人事不醒地躺在那裡,任憑什麼親人都將喚不回他的意識了,他的身上插滿了各種各樣的管子和儀器。他的生命被人為地維持著。一個曾經高大魁梧氣宇軒昂的人大概絕想不到他會以這樣的一種形象被兒女們瞻仰。他再不能瞪大眼睛不分青皂白對他的孩子們發脾氣了。

  這就使他的兒子們在見到他時,有一種如釋重負,深深地松了一口氣的感覺。

  蕭弘和蕭小陽結伴同來醫院看望父親時,顯得很冷靜。無論殷在那裡怎樣哭泣落淚,也無法使這一對兄弟悲傷起來。蕭弘覺得父親一生轉戰南北很不容易。他是屬￿創天下創江山創家園的那一代人,他們因此才為把江山天下家園交出去而惶恐不安滿腹牢騷,像過了時的唐吉訶德一樣喟歎世風日下。

  蕭小陽在看到父親時的想法更為超脫。一看見蕭東方奄奄一息的樣子,他就即刻想到了他已多年不曾想到的那一段語錄: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但是他沒有接著去想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他認為當今時代衡量人的標準早就改變了。你不要管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他蹲過監獄也好他有前科也好,只要他能創造和擁有財富,他就是個重於泰山的人。這樣,兄弟倆面對父親所得出的這些人生的感悟使他們覺得不虛此行。然後,他們便很禮貌、很客氣、很得體地安慰和告別了他們的繼母,仿佛殷是別人的妻子。他們說,如果再有什麼變化,請及時通知我們。他們要殷節哀。然後一個個都很欣然地走了。

  萍萍是單獨來的。萍萍亭亭玉立地站在父親的病床前,臉上的表情很冷漠。萍萍說,他已經什麼也聽不到了吧,那我說,我恨他。殷驚訝地看著自己的這個女兒。殷說萍萍,他是你爸爸。殷說著難過地哭了起來。萍萍有點嫌棄地勸慰著,媽,你用不著這麼哭。哭給誰看,爸爸?他看不見了;那些蕭家的兒女?只會讓他們幸災樂禍。再說,爸爸誰的親人也不是,他這一輩子愛誰?他愛過你嗎?他要是愛你就該管管他前妻的孩子們。他只愛一種東西,那就是他的官位,他一輩子關心的就是怎麼樣往上爬……

  萍萍!

  殷狠狠的一個耳光抽在萍萍稚嫩的臉頰上。殷說,他是你爸爸,他已經死了,你怎麼是個這麼狠毒的孩子!

  是的是的,他是我爸爸,可是他真正關心過我嗎?他知道我在這個家裡生活有多麼痛苦嗎?他還是你丈夫,可他知道你有多麼不幸嗎?是你的不幸才使我不幸,是你嫁到朗園又生下了我,才使我從小就沒有歡樂,只有痛苦,我恨這個家,恨你,也恨爸爸……

  殷同萍萍的這場爭鬥就發生在蕭東方的病床前。但是形同枯槁的那個人卻什麼全都聽不見了。他聽不到親人的譴責和批判,因而也就永遠不能反省他的一生了。

  萍萍摸著她的臉倔強地站在那裡。她恨恨地看著她母親,美麗的臉變得兇惡。她最後說,好哇,媽媽,你也打我。你打吧,反正我也沒有親人,沒有人疼受我。現在我反倒輕鬆了,我再不用背著你和爸爸這沉重的包袱了。嚇,多麼大的官兒多麼榮耀顯赫的家庭多麼高雅的朗園!可這一切給了我什麼好處!只有痛苦、恥辱還有創傷。這一切你都知道嗎?可惜你什麼都不知道,你是我媽媽卻不能保護我。你就知道要住到朗園來,來寧可讓我一生都不幸福。我沒有你這個媽媽了。你為那個人哭去吧,你跟著他一塊兒進墳墓去吧……

  萍萍哭著。她的喊聲很高,雖然蕭東方聽不到但卻驚擾了值班的護士。護士快步走進來,萍萍便狠狠地摔門傷心而去。她真的很傷心。她沿著那條狹長的走廊向外走的時候,眼淚依舊在不停地流著。她是為自己。她在走廊裡先是遇到了前來探望蕭東方的蕭思和那個大提琴手。萍萍和他們交臂而過,彼此不打招呼。倒是大提琴手想了想又回過頭喊了一聲萍萍,但是萍萍頭也沒回地地繼續向外走去。後來,萍萍在醫院的大門口看了到蕭烈。她站住了。她突然趴在蕭烈的胸前大聲哭了起來。

  怎麼啦?是爸爸?

  萍萍搖著頭。但她依然在蕭烈的胸前哭著,直到哭夠了才抬起頭。她擦乾了眼淚,說沒怎麼,都是老樣子。她想了想又說,大哥,咱們全家只有你一個好人。然後,萍萍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醫院。

  來看蕭東方的孩子們中,唯有蕭思一個人哭了而且哭得很傷心,也唯有蕭思真正靠近父親並抓起了他毫無知覺的手,把她滿是淚水的臉貼在那鷹爪般枯瘦的手上。蕭思並沒有把她的鋼琴真的從朗園搬走,她不過是想氣氣殷罷了。但此刻,她對父親的難過流露的卻是一片真情。在對蕭東方和對殷的態度上,蕭思一直是涇渭分明的。

  蕭思絕望地喊著,爸爸,爸爸,思來看你了,你能聽到我的聲音嗎?蕭思又說,爸我現在才懂你這一輩子是多麼艱辛又是多麼英勇。她說,再沒有像你這樣為理想而奮鬥的人了。

  蕭思的話使在場的親人們都感到有點莫名其妙,但他們覺得也許是思太傷心也太愛她的父親了。思被勸說著,拉扯著才離開蕭東方的病床。蕭思強烈的悲哀和傷痛使她的繼母倍受感動,因為在此之前,蕭弘、蕭小陽以及萍萍的冷漠已殷非常失望並感到世態炎涼了。殷想無論蕭思這個孩子二十年來怎樣不懂事地對待她、傷害她,她都不再介意,只要思是真心地愛著她的父親並真心地為著她父親的離去而悲傷。殷懷著一種盡棄前嫌的心情輕輕地摟著思。而思竟也十分順從地任憑她繼母摟著,並在她的懷裡抽泣。殷頓時覺得心中湧起了一片從未有過的溫暖,那溫暖就來自蕭思不停抖動的肩膀和她不停流淌的熱淚。這是生平第一次,殷抱著這個蕭東方前妻生的女兒。而這個女兒從她小姑娘的時代起就把殷以及殷後來生下的萍萍當作了此生此世不共地戴天的敵人。

  慢慢蕭思不再哭了。她抬起了頭。她望著殷時的目光很溫和。她甚至說,難為你一直在是照看爸爸。這是多少年來殷聽到過的唯一一次思不帶刺兒甚至是很懂事的話。接下來蕭思繼續說,其實人類多麼需要善良無私和哪怕那麼一點點同情心,但在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上,精神和道德都成為了廢墟。而唯有你,這些年來你簡直是忍讓的化身。

  蕭思在說完這些離奇古怪的話之後,就被她大提琴手的丈夫陪著走出了病房。他們在走廊上看到了坐在長椅上的蕭烈。大提琴手很煞有介事地堅定而又憂傷地握了握烈的手。然後他們夫妻相攙而去。他們的腳步聲很長,直到消失,直到狹長而寂靜的醫院走廊上只剩下了蕭烈一個人。

  蕭烈並不走進病房。自從父親進入深度昏迷以來,他就每天下班後徑直到醫院來守夜。他在醫院長廊的長椅上坐到天明。天明後他就去上班。他每天來是為了等待父親的那個大限。他每天夜晚通宵等在那裡,是為了父親死去時,殷不致於獨自一個孤單而且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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