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朗園 | 上頁 下頁
三十


  七點的時候,她便悄無聲息地換上了那條黑色的拖地長裙,並悄無聲息地走到鋼琴旁邊,坐下來,打開琴蓋。沒有樂譜,將要彈的幾十首曲子她都能準確無誤地背下來。她在音樂學院讀了整整四年書,她已經熟悉了那一切,那一切一切宇建所不曾瞭解的。他們相距太遠了。那一扇遙遠而又遙遠的鐵窗,從此阻隔了少年時的迷亂,阻隔了那個迷亂的時代。思靜靜地坐在那裡,她唯有坐鋼琴邊的時候才覺得自己不再世俗,鋼琴發出的聲音使人變得聖潔,思沐浴在聖潔的感覺之中,甚至感到有點緊張,不,緊張極了,甚至比她畢業彙報演出時還要緊張。其實,她不過是彈給宇建一個人聽,她根本就不把那些陸陸續續來到酒吧的人們當回事。她在幽暗中。她彈琴的地方沒有光。她不要光。她驟然想起那個沒有光的地下室,朗園的神秘的所在。蕭思為之而震動。單單是關於那個地下室的一個念頭就使蕭思不能自己。但,思還是使自己平靜了下來。於是,非常非常優美的像水一樣的樂曲聲從人們所看不見的幽暗中流淌了出來。

  舒緩而凝重。

  那是一種比行板還要緩緩慢的中板。

  滿座在客人為之一驚,從此他們悉心諦聽著,他們認為這是一種很高雅的情調。他們無論白天怎樣靠欺騙掠奪金錢,無論怎樣彼此傾軋,但此刻他們被淨化了,他們給思以熱烈的掌聲。

  但蕭思並不在乎這些,她的鋼琴演奏是早已得到國家一級的專家認可的,她在乎的是宇建。思在幽暗中看得見吧台裡的那個男人的臉,那張臉冷漠寡然,似乎對一切都只是聽之任之,不驚奇也不關切,這多多少少使蕭思感到了某種失望,她驟然也變得意趣了然了。但因為是簽了合同,她只能是繼續演奏下去。要演奏整整三個小時,這真可惡,思的樂曲慢慢就變得很麻木不仁甚至很機械很應付差事了。

  而蕭思的心裡是滿懷著迷惘、悵然和感傷的。

  儘管如此,蕭思還是堅持了下來。三個小時之後,她收到了好幾束鮮花,甚至還有美金。花束就躺在三角鋼琴黑色閃亮的琴蓋上,而美金則是放在她寬敞的琴凳上。仿佛我是賣藝的,蕭思這樣想。但蕭思還是把那幾十元美金收下了,而把鮮花無償捐給了瑟堡的酒吧。十點之後,蕭思本該下班了,但是她沒有走,她用酒吧領班給她的三百元報酬的十分之一,要了一杯酒吧的咖啡。她依然坐在了那個幽暗的角落裡,她要等宇建要同宇建講話。

  直到淩晨三點。

  宇建是最後一個離開的。

  宇建穿著綠軍裝綠軍大衣向外走的時候,並沒有看見蕭思。

  蕭思走上前去攔住了宇建。她說,宇建,能留下來談談嗎?

  酒吧要關門了。

  我可以讓他們不關。

  你該回家了。

  可是太晚了,我回不去了。

  那我要走了。

  不,宇建,你真的不願回憶往事嗎?

  宇建說,我知道是你在彈琴,你彈得很好。但你確實該走了,要不,去找你哥哥?

  可你卻那麼不動聲色。

  我在工作。

  宇建,真不能坐下來嗎?我們畢竟是朋友,見到你後我確實想了很多,我原以為你真的已經不存在了,但是,見到你時才知道,你依然活著,宇建……

  原先的我確實已經死了,這是個現實,一個人只能為一個理想奮鬥一次。在我這一次心甘情願成為雇傭勞動者的時候,我已經沒有理想了,但我的頭腦不可能停止運動。我正在體驗著底層人民或者是殖民地人民被奴役的生活。我回到了舊時代的朗園,就往在那個陰暗潮濕不見天日的地下室裡。我發現任何一種社會制度都不是萬能的,也不會是完美的,如果說無產階的革命使人貧窮,那麼向資本主義的學習就一定能使人富有嗎?而且,金錢真的就能決定一切嗎?

  宇建你真還記得那地下室?你把它封住了,你不讓我再走近你。

  是什麼使人墮落?蕭思你想過沒有,我認為就是金錢。這個社會正處在一種變相的資本主義原始積累的階段,所以金錢尤其重要。剩餘價值被大量剝削,由此形成了資本。資本是什麼?偉人說,資本來到世間,每一個毛孔都滴著血和肮髒的東西。殘酷的競爭正使人類暴露著他們騙子的本能,還有,良積壓被污染了。

  可是宇建……

  蕭思你不要講話,你必須聽我說。瑟堡的生活使我慢慢重新瞭解了現實。所以,我才決心找到一個同那些深埋地下的偉人們對話的方式。需要打通一種思想。我會找到的那是一個神祇。那神祇就在我們眼前但是我現在還暫時看不到。但我已感到了那種神示。神示使我重新振奮起來。宇建說,他只有真正同那種些偉人們對話之後,才可能真正找到救世良方。宇建說,他要為拯救人類墮落的靈魂而戰鬥。他要為此而戰鬥畢生,他讓思一定要相信他的話。

  蕭思茫然地看著有點語無倫次但慷慨激昂的宇建。她其實聽不懂宇建的話,但是她卻不斷地點頭,點頭,用她的似水的目光鼓勵著宇建繼續說下去。

  於是宇建平和下來。他說你知道信仰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嗎?那是種絕對神聖的精神生活,而人類又是多麼需要過這樣一種精神的生活啊!而時下物欲的橫流,使人類的精神已經越來越變成了廢墟,這才是我們生活在現實中的人們的最大的不幸和悲哀。我們應當因此而感到苦惱。因為儘管我們富有了,但我們卻依然總是感到沮喪。這是為什麼?這就是人們在注重物質進步的是同時,忽略了精神的以及道德的進步。想一想吧,一些人以爭取「自由」為幌子而變得完全喪失了他們的自我控制力而一味地追求自我的發洩。他們忘記了社會的進步還在於道德的進步,這就導致了犯罪。社會的畸形和變態,還有……

  思確實聽不懂宇建在說些什麼,也弄不清他未來究竟想做些什麼。宇建就站在那裡滔滔不絕他說著。他的神情嚴肅,像是在發表演講,又像是在佈道。他執著的迷信著他自己的思想,他在講著他自己的思想時痛苦萬狀。他滿懷著痛苦的絕望說,他此生還有一個最後願望,那就是到德國去,去看一看馬克思的墓地,但這個願望他可能終生都不會實現了。

  宇建這樣說過之後,便朝外走去。他的步履很沉重,大概思想也很沉重。他背負著一種莫名其妙要拯救人類的神聖使命,他的背影使蕭思茫然空洞的眼眶裡裝滿了淚水。

  小S·森再度到大陸來,是為了「四季」的時裝展銷大廳正式開業。這一天是輝煌的,特別是對於日夜為此而奔忙的楊來說。楊在開幕剪綵的那天穿上了一身黑色的西裝。這對於一向穿著很隨便的楊顯得是一種拘束,但楊自身依然瀟灑自然,於是西裝便也瀟灑自然了。楊就那樣在展廳的門口恭候著各位佳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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