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朗園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是的,太陽,就像是你,總是照耀著我,又總是離我很遠。

  他們跳著。看著S·森痛苦的樣子,女人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麼。S·森的確是放棄了一些什麼,他的眼睛裡閃著幽幽的藍光。後來她說,我欠你的,我願償還你。因為我愛老爺。他就像我的父親我的恩人。我不願他失敗。我利用了你,我會報答你……

  女人把他帶到了樓房後面的那個已經荒蕪的廢園中。那裡雜草叢生,原是一個異常精緻的後花園,但慢慢被廢棄了。只有一條碎石鋪成的彎曲的小路通向地下室。地下室是一個很大的儲藏室,住著幾個年老的僕役。

  他們在荒蕪的雜草中。他們靠著牆壁。這裡是真正的暗夜,只有遙遠的花園裡隱隱的樂曲聲。S·森顫抖著。他的眼睛很亮,幾乎都要哭了。她說,快一點兒,否則我們會被發現。但是真的到了她可以報答他的時候,他反而不知所措,甚至退卻了。他說不,別這樣,一切才剛剛開始。他說他很緊張,說我們回去吧,又說這樣不好,他將永遠無法擺脫那種負罪感,那才是最可怕的。

  但是女人冷。她說,你抱緊我吧,這裡太荒涼了,這裡是一個廢園。秋天草就會枯萎,發出蕭瑟的響聲,亡失了生命和色彩。家中只有我常到這裡來。我從小就喜歡這裡。來吧親親我。就在這個廢棄的園裡,就一次。沒關係的,我早就是太太了。來吧,從此不再有了,我的良心也就安了我也就不再欠你的了。

  他突然瘋了般抓緊了女人並猛烈地搖撼著她,他問她,你是說你愛你的丈夫嗎?你是這麼說的嗎?可是你還那麼年輕你還是個孩子。

  她的頭髮被他弄亂了。她被他搖著像一個就要散架的房子,她說你弄疼我了,但是他不管,他開始親吻。親吻著一個女人,她的嘴她的臉頰她的脖頸她的肩背。最後,他撕扯開女人黑色長裙的紐扣,親吻了她的胸膛和乳房。女人很茫然,那是她從未感受過的激情。她任憑那棕黃色的頭髮像流水一樣輕拂著她赤裸的胸膛,她被逼迫著緊貼在牆上,任憑那個瘋狂男人的瘋狂的吻。然後,他終於掀開了女人的長裙。女人並沒有阻擋他。但是,他卻突然轉身離開了,留下來一長串雜草的窸窣聲。

  女人瑟縮地從樓後面的樓梯回到了她二樓的房間。她迅速換了一套衣服,那件黑色的長裙已經被撕破。她對著鏡子重新化妝。一切是那麼神秘,而她的心怦怦地跳著。女人穿著一件白色的長袖旗袍包裹住她那顫抖的心,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那樣走回花園。她為老爺和太太每人拿了一件外衣。這時夜已很深,但人們依然在噴水池邊狂歡。女人把衣服給了他們,然後便坐了下來。S·森在很遠的地方,神情沮喪像個敗兵。他看見她換了一件衣服。唯有他知道她為什麼要換。

  女人對太太說,真的有些冷了。她從廢園裡回來就一直緊靠在溫暖的太太身邊,她對她有一種依賴,此時此刻只想同太太在一起。

  太太問,你和S·森跳得很好,怎麼不去跳了?

  女人說我累了。其實她並不累,她是在想她同老爺究竟是怎麼回事,自己把他當作了什麼?父親還是丈夫?曾經是父親但突然不是父親了。那個深夜他來了。從此他對女人冷淡,不再像從前那樣愛她。但是他依然常常在深夜中來。來過之後便匆匆走掉。白天,女人和太太都幾乎看不到他。他總是很忙。為和順錢莊忙後來為美和銀行忙。老爺是誰?老爺就是老爺。而太太對女人說,你生就是為老爺的。但是,S·森又是誰?那幽幽的藍眼睛,以及樓上房間裡她那件被撕破的新長裙。

  太太問女人,冷嗎?

  是的,有點冷,剛才我出了很多汗。

  太太於是伸出手臂溫暖地摟緊了她,像回到小時候。太太已經和很久不這樣了,那一刻女人真的想哭。她把頭靠在太太柔軟的肩頭上。太太真像個母親,她有天下慈母的心腸,她是個聖母瑪麗亞一樣的聖潔的女人。

  女人閉著眼睛靠在太太肩上但她還是能感覺到S·森的目光。她很慌張,不知道一切如何收場。森吸引了她,她無法拒絕那吸引。

  後來女人問太太什麼是愛?

  太太想了想,告訴她,主說,愛是永恆的忍耐。

  在聽了太太的解釋之後,女人躲在屋子裡獨自哭了。

  蕭東方家的全體成員都聚集在半樓的餐廳裡。似乎只有這個地方是蕭家成員可以彼此見面的地方。早早等在那裡的是薛阿婆和從醫院裡趕回來的殷,殷的臉色很難看,她和薛阿婆各自坐那裡。二十多年來,儘管她們彼此很少講話,但她們是能夠以她們各自不同的方式相互理解和溝通的。

  最先走進來的是剛剛下班的蕭烈。外面的風很冷。烈的臉像一塊被凍得僵硬的石頭。他對誰也不打招呼便獨自坐在角落裡。他不看薛阿婆,更不看殷,甚至連桌子上當日的報紙也不看。

  然後蕭弘和蕭小陽相繼走進來。蕭弘很禮貌地同在場的每一個人打招呼,包括他的繼母。弘總是能表現出一種很有教養的樣子來,無論他骨子裡怎麼想,但他做出來的全都是一視同仁的,讓誰都能過得去。小陽則不然。他和誰也不講話,進來就坐在長桌的中央,點上煙,蹺起二郎腿,邊抽煙邊讀桌上的報紙。其實他也並沒有認真讀報,他不時抬頭看著門口,他說還差二位公子,然後繼續做看報的樣子,並把報紙掀出來嘩啦嘩啦的響聲。

  緊接著蕭思回來,還帶來了她拉大提琴的丈夫。她同幾位兄弟寒暄,同薛阿婆寒暄,卻對殷表現出明顯的冷淡和蔑視。而這一份習慣性的尷尬,顯然又被她懂事的而且老實的丈夫彌補了,那個戴著深邃眼鏡的藝術家,至少要比蕭思大十歲,他因此在蕭思的面前總顯得唯唯諾諾。他坐在了殷的旁邊,並不停地向殷詢問著岳父的病情。

  最後到家的是萍萍。在此之前,蕭思已不耐煩地說過好幾遍,究竟有什麼事?幹嗎還不說?非要等誰呀?好像她不知道萍萍是誰。

  萍萍穿著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走進來,還戴一頂黑色的呢子軟帽,於是她的臉就顯得格外美麗。她推門進來的時候使在場的每一個人眼睛為之一亮。萍萍亭亭玉立,身高至少有一百七十公分,她同姐姐蕭思因為母樣的相異而成為兩種不同類型的女人。萍萍對所有的家裡人嫣然一笑,然後說,對不起我來晚了,因為我想儘量縮短在朗園的時間。

  誰給你的權利敢在這個家裡這麼說話?

  萍萍知道這是蕭小陽在故意挑釁。她沒再看他,而是逕自脫掉大衣,露出了裡面的一件火一樣紅的羊毛衫,而羊毛衫上戴著的則是蕭小陽幾天前送給她的那串項鍊。萍萍說,你們大家仇恨我討厭我大概就是我的權利吧?我是我媽生的大概也算是我的權利吧?而你們通知我來,也算是一種權利吧?所以,我來了。然後萍萍大言不慚地坐在那裡。她非常滿意蕭思投過來的仇視的目光,她也把仇視的目光還回去。萍萍很得意,她突然意識到有時候乾脆當無賴反而能使她產生出一種揚眉吐氣的自尊感來。

  你目前又姘上什麼男人啦?還是蕭小陽。

  你。除了你還有誰?這項鍊不就是你死氣白賴送的嗎?你們不信可以問大哥,大哥什麼都知道。

  萍萍你放尊重點兒。蕭思更加仇恨地盯著萍萍。

  思,我說的是真話,你可以問大哥。

  而大哥蕭烈則緊攥著拳頭。他看看獨自垂淚的殷覺得心裡非常難受。他站起來,他吼著,夠了,你們別吵了,有什麼意思。今天約大家來是為了爸爸,他的病沒希望了,我去看過他,希望你也去。另外,能否再想想辦法,媽媽,你說說爸爸的病情吧。

  殷對著二十年來始終仇視著她的兒女們。殷在他們面前竟然十分緊張。她流著眼淚說,癌已經擴散到全身,醫院說己無法動手術,她想同他們商量一下,是不是就這樣等待著死……

  除了殷和薛阿婆,家裡竟沒有一個人再哭。甚至都沒有人在認真聽著殷究竟在說些什麼。仿佛蕭東方真是別人的父親,至少蕭思是這麼想的。她覺得自從這個建國巷的女人走進蕭家,她的父親就和她的親媽一道死了,她就成了孤兒了。

  而蕭弘在此時此刻所費心的,是怎樣到樓下去找覃並講清楚小陽去當副董事長的事。他希望覃不要誤解他,國家確實下了文件,而他這樣的國家幹部是不允許兼職的,他所以只能求助於小陽。他剛才上樓之前,曾去找過覃,可是覃不在。他又在覃的房間裡給「四季」打電話,覃依然不在。弘於是有點酸溜溜的,一種不安的感覺油然而生,他為此而始終心不在焉。

  小陽的目光則是在隨著萍萍轉。他已經很多天沒見過萍萍了。他有點想她,又覺得她太妖豔太光彩照人了,使男人一看到她就會欲火十足,恨不能把她撕碎,再一片一片地吞進肚子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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