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朗園 | 上頁 下頁 | |
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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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終於慢慢適應了在朗園的新角色後,天性又使她重新變得無憂無慮起來。因她是在朗園長大的,因她只有老爺太太是親人,因親人之間是從不會真的怨恨的。所以儘管家庭關係發生了變化,女人還是覺得朗園的家裡很溫暖。 女人讀書的學校是由太太選擇的。女人有時還被帶到維斯理教堂去聽聖經。女人接受的是最先進的教育和最貴族化的薰陶。女人的家中有數不盡的錢財,她正在慢慢被教化成一個美國式的開朗的女性。她開始朦朧覺出了同舊式商人老爺之間的某種觀念上的隔膜。 女人依舊天然爛漫地喜歡她的家,親人和朗園。隨著年齡的增長,她慢慢學會了欣賞朗園,並越來越意識到朗園的價值。女人在她的日記中曾這樣描述過朗園:我的家叫朗園。在麥達林道的盡頭,一幢孤單而美麗的小樓憂傷地佇立著,那就是朗園,我的家。雕花的石頭廊柱默默無言,而回廊裡能望見遠的夜空,星空。遠的星在朗園的尖頂上閃爍著,朗園真美麗,那是種生命的清澈的美麗。 夜晚,太太總喜歡獨自坐在噴水池邊的長椅上。她是個朗園一樣憂傷的女人,她總是很孤單。她難過的時候就去找S牧師,那裡是她的精神的家園。今天她又去了那兒。她永遠不知道我有多麼愛她,我看見她走出朗園的背影時總是很傷心…… 後來,就有一個叫S·森的青年來到了朗園。這個棕色頭髮藍色眼睛的混血青年很瀟灑,他剛剛從美國東部的馬裡蘭州立大學畢業。森的父親就是維斯理教堂的S牧師。森是太太把他帶來的,太太讓森認識了老爺。也就同時認識了那個依然像女孩子一樣的姨太太。 女人在看見森的時候,她的心就像是被誰揪緊了。 瑟堡飯店從承建到運營是蕭弘的公司一手操辦的。弘是這家公司的總經理。而這家公司是幾年前,蕭東方還在他重要的領導崗位上時,想方設法為他的兒子組建的。儘管這家公司依然掛靠在一個很有權威的機關上,但公司實際上已經變成家族式的了。蕭東方是這家公司的董事長,蕭弘做總經理,而剛剛在經濟管理學院畢業的蕭小陽,也到公司裡來打工,並做了策劃部的業務部管。於是,蕭家的三員大將齊心合力將公司辦得很紅火。那時候,弘剛剛轉業,被分配到民政部門坐機關。弘很不得意,並鼓動父親通過關係辦公司,父親成全了蕭弘的滿腔抱負。 這個家族的公司承攬的第一個大項目,就是在維多利亞公園的北面空地上,修建一個三星級的瑟堡飯店。這項目也是蕭東方利用職權爭取來的。他為兒子們爭取到這個項目後就病了。心臟病。他不得已離開了他重要的領導崗位。他變得古怪而蠻橫,他的孩子們都知道了,那是因失落造成的,他不再能發號施令。 項目就是金錢,就意味著發財。那時候,還不時興外國人投資,瑟堡是由政府投資的。那是一筆數額很大而且一次到位的款項,令蕭弘和蕭小陽摩拳擦掌。他們從此便過上了大款的生活。大款的生活使他們很少有空到醫院去看望他們長期住院的父親。慢慢地,他們幾乎忘卻了這個使他們成為大款的爸爸,而蕭東方的董事長頭銜也隨著他的體力不支而名存實亡。 兩年之後,瑟堡飯店以最快的速度建成了,成為這個海濱城市不多的星級飯店之一。瑟堡風光地屹立在維多利亞公園的北端,傲然蔑視著那個英國人的戈登堂。 蕭弘在飯店建成之後,便被認命為飯店的總經理。那是個同瑟堡一樣風光的頭銜。弘一度成為很多人崇拜的偶象。小陽先承包了飯店內的經貿部分,不久,在公司紛紛湧現的時刻,他又獨立註冊了一家經營公司。他利用公司和蕭東方的老關係,為他自己賺了很多很多的錢。他把鋼材呀、糧食呀、棉花呀以及車皮、輪船之類的倒來倒去。他賺錢的招式已經非常上路,在商品的大潮中如魚得水。他到處感歎自己生而能逢時,活而盡其才。 蕭小陽得意極了,他也能拿出高幹風流公子的十足派頭。他有了錢便開始出入酒吧歌舞廳。他常常稍不注意就會喝得酩酊大醉,然後在夜半更深之時,開著公司的車橫衝直撞地返回朗園。覃那一段很怕蕭小陽回朗園時咚咚哐哐的聲音。他沉重地上樓。他把各種門弄出很驚擾他人的響聲。他有時還大聲地嘔吐。他總要折騰到東方發白,然後他一直睡到午後。蕭小陽說他的作息時間使他的公司如旭日東昇。他還有一個理論,認為應酬和花天酒地看上去是花錢實則是賺錢,於是他把自己沉醉於燈紅酒綠之間的行為變成理所當然之舉。他一味沉溺下去,結果報應果真地來了。他在經歷了一個被酒精浸泡的夜晚之後,開車將一個走在邊道上的無辜行人撞死。 那人是去上早班,而蕭小陽是下了「夜班」回朗園。他看見那個血淋淋的已經不動的屍體後,便開始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他在嘔吐的時候並沒有想到那個被他撞死的人,而是突然間覺得他每日花天酒地賺那麼多錢有什麼用有什麼意思。蕭小陽一直守在出事的地點保護著現場。那無辜死於飛來橫禍的行人是被其它汽車送去醫院的。其實誰都知道那人當場就死亡了。 送去醫院準確地說就是送去醫院的太平間。蕭小陽通過蕭東方的關係被判了很輕的刑。但是再經他也難逃鐵窗滋味。蕭小陽倒是很看得開,認為有兩年的鐵窗生涯足以表示他對死者的歉意,也足以洗刷他的罪惡了,因此他對於蹲監獄很欣然。但,可惜的是,監獄的生活並沒有能徹底改變他。他依然渾渾噩噩不改花花公子的本色。所以當他刑滿釋放,坐著皇冠返回朗園,見到萍萍後,就兩眼放光的和打了起來。 這兩年中,小陽公司的帳目確實被凍結在瑟堡飯店的總帳上,而小陽也確實委託他哥哥代為管理,而一旦遇到好的項目就投資,特別是一些實業性質的項目。這也正好為蕭弘投資「四季」帶來了方便。 與小陽相反,轉業軍人的蕭弘則是在與官方機構的買賣中穩打穩紮。蕭弘本身擁有政府所賦予他的權力與便利,而他經營的成敗又是同他的仕途沉浮緊緊聯繫在一起的。蕭弘剛剛轉業的時候,生存狀態的一步步改變還要全部倚靠蕭東方的勢力,但隨著經濟體制的變革,弘很快走出了父親的庇蔭,並以瑟堡為依託加快了自身發展的速度,便利的條件是,出入瑟堡的都是市府的要員和逐漸增多的外國大投資商。弘只要把他們伺候好弘就很可能前程無量。蕭弘在尋找著他的位置,他認為他是在仕途與商路的匯合處小心翼翼地向前走,既想賺錢又想升遷。他覺得自己既不完全像官僚,也不徹底是商人,而是個混雜的物體在鋼絲繩上跳舞。他將自己塑造得很壓抑,很沉悶,而且也很狡猾,官場的那一套逐漸遊刃有餘。他在這樣的自我定位中,慢慢將天性喪失。他甚至懷疑,除了他遠在澳洲的妻子和從小一道長大的覃,是不是還能有別的女人會喜歡他。 弘這樣選擇了他的生存之路,其生存之路又使他生活得很累。他在家裡在親人中間在妻子和女友面前也要端著架子。他甚至在嵇林靜提出來想出國的時候,都不能或者是已經不會將滿腔的憤怒發洩出來。他溫良恭儉讓。他克制自我容忍別人,以一切不損害他宦海的乘風破浪為前提。因為有覃,因為他永遠無法徹底地割捨覃,因嵇林靜根本就不可能友善地同覃相處,因為他們再這樣不明不白地攪下去,他的位置就真的要動搖了,因而他放走了本來也十分愛的嵇林靜。也是一種割捨也是一種傷痛。 但痛過之後,蕭弘依然不能夠向覃吐露他強烈的熱情。那熱情已經被封閉在一個冰涼的連笑也是機械的軀殼裡了。蕭弘對覃依舊不冷不熱,因為他有一天突然聽市里一個做幹部工作的朋友悄悄說,他已經被列入新一屆副市長的人選。他為此而心潮起伏。因而嵇林靜走後,蕭弘沒有搬回常可以見到覃並與之親近的朗園,而是搬到了瑟堡最高層的套間裡,在那裡日以繼夜地等待著升遷。 但儘管蕭弘被深刻地異化著,他還是做了他生命中最離譜的一件事,就是挪用蕭小陽的資金創建了可以使覃實現夢想的「四季」。蕭弘只能動用監獄裡的小陽的資金。蕭弘是在小陽出獄之前才告訴他的,但卻始終瞞了覃。他使覃陷在了被蕭小陽詰問的尷尬中。但無論如何,這是蕭弘表示他對覃的愛意和愧疚的最勇敢的行為了,他儘管沒有去冒丟失烏紗帽的風險。他做了這一切後,終於看見覃坐在了總理室的皮轉椅上,便深深地松了一口氣。他終於完成了一件從此寧可不見覃也能于心稍安的事情了。他緩過一口氣來便又開始在很窄很細的情感通道裡惦念他的嵇林靜了。而此時的嵇林靜已在布裡斯班找到了在電視臺撰稿的工作。她的異國來信也隨著工作的緊張繁忙而慢慢變得稀少了。儘管稀少但嵇林靜還是提出了要蕭弘申請探親的事。只是嵇林靜將此事說得很淡,她認為無論蕭弘申請還是不申請,她都將尊重他的意願。 蕭弘沒有馬上著手去辦出國探親的手續,而這樣的手續對弘來說簡直是易如反掌。弘在信中為此而解釋了很多。他講的都是空洞虛偽的大道理。他的信是都可以在孩子中宣讀的,純淨極了。他沒有提副市長候選人的事,對此諱莫如深。這樣的隱私對妻子都該是保密的。因而,遠在澳國而且深深懷念著蕭弘的嵇林靜無法理解的事業在中國這樣的藉口。嵇林靜也不會想到弘拖延的真正原因,她把這一切都歸結為蕭弘同覃之間的那撕扯不斷的愛情。嵇林靜於是愈加淡薄。蕭弘則覺得他是被所有他愛的女人拋棄了。他覺得他如此艱辛地奮鬥,卻絕少有人能理解他。他還覺得他無論是為覃還是為嵇林靜都已付出了很多。他當然不會承認,其實他為那頂虛幻涉茫的烏紗帽付出得更多。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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