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朗園 | 上頁 下頁


  殷回來時已經挺起了肚子,那肚子裡的孩子就是萍萍。

  很多年後,當殷已歷盡艱辛,並且百般疲憊,有一次同覃說起萍萍時,她流著眼淚承認,是年輕時的虛榮心害了她,害了她一輩子。她曾經那麼想到麥達林道上來,成為這條貴族街道的女主人。這是她夢寐以求的,是她作為女人一生的最高理想。她因此而一直等待著,不知道此生是不是能實現這個願望。當有人把蕭東方介紹給她的時候,她的第一個意識便是,機會來了,她終於能跨越馬場道這條「天塹」了。對那時的殷來說,朗園太重要了,麥達林道太重要了,那種虛榮的感覺也太重要了,她因此而忽略了蕭東方的那幾個被慣壞了的已經懂事的孩子們。這是使她終生頭疼的。她可以一級一級地帶好無數個畢業班的學生,卻根本無法管教蕭東方的孩子。

  他們每個人都高高在上,盛氣淩人,這便註定了殷和萍萍一生的命運。殷說她己不強求這個家能認可她,接受她。但萍萍也是蕭東方的女兒,可她的哥哥姐姐們還是不接受她,殷說這是她最最對不起萍萍的地方。她也許不該生她不該把她生在朗園生在蕭東方的家裡。這是個錯誤,是殷不能原諒自己的。萍萍因此在壓抑中長大,殷顧忌著別的孩子而不能專心地疼愛萍萍,蕭東方也忙得顧不上關心萍萍,而她的哥哥姐姐們,簡直就是蠻橫地擋住了萍萍頭頂上的陽光。他們把她叫作是建國巷的窮女孩,他們讓她變得一天天蒼白和扭曲……

  覃終於鼓足勇氣撥通了S·森香港家中的電話。她說,我是覃。您還記得我嗎?我去了圖書館。我看到了那些敵偽時的報紙,看到了我父親和我母親。我才知道他們真的很了不起,我願意寫寫我們家的故事,朗園的故事,這故事已經開始激動我。儘管我不是作家,但尋找往日家人的足跡,對我,對我的人生真的是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覃這樣說著,她不斷地問,S·森博士您在聽嗎?在聽嗎?她卻不給S·森插話的機會。她說,我會做這件事並且把這件事做好的,可是,還有,還有其他的一些事……

  孩子你不用顧慮,你說吧,只要我能幫助你。請你相信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會盡力的。

  是的。覃很坦白地說,是有事情想求您,所以才有點難於啟齒。是這樣,由於種種原因,我們公司原來的中方董事想要撤回他們的貸款。這樣一來,「四季」就陷入窘境了,但「四季」的業務剛剛開展,「四季」有無限的前景,而且,我真的很愛「四季」,所以,不知道S·森先生能不能在香港方面為我們尋求新的合作夥伴,尋求貸款,當然有投資者更好。不論什麼形式,但都請相信我的公司是有償付能力的,而且也是講信譽的,我……

  覃是在那個晚上,夜深人靜,在公司的雇員們都下班回家以後,才來公司打這個電話的。好幾天來,蕭小陽的話使她坐臥不寧。她不願意「四季」竟成為蕭小陽這個惡棍的公司,「四季」是純潔的,是不溶褻凟的。覃就是懷著這樣的信念,幾乎是一口氣同S·森講完剛才的那一番話的,她抓著電話聽筒的手指已變得僵硬戧直。她的心怦怦地跳。她問S·森,不知道您是不是聽懂了我的意思,我是不是把我的想法說明白了,總之,總之我需要您的幫助。咱們未曾謀面,我這樣是不是太冒昧了?但我確實……

  S·森用一種非常和緩的語氣打斷了覃的話。他說孩子,這並不算什麼,你父親是一個非常令人敬重的人。我們曾是最好的合作夥伴和最好朋友。後來,後來因為一些別的什麼事情,我們分開了,我們從此天各一方。後來,他死了。我很難過,我曾到他的墓地悼念他,這都是題外的話了。孩子,無論是申請貸款還是投資對我們森氏集團都不是什麼困難的事。只不過我們要商量一下,要通過董事會。我會為你爭取的。有了結果我再給你打電話。你母親身體好嗎?她曾經是非常美麗的女人。她使朗園充滿陽光。不要對她談起我。好了,孩子你放下電話吧。電話費由我來付,再見。

  覃像做夢一樣放下了電話。她覺得這個神秘的S·森就像一個聖誕老人,是上天派來幫助她的,他一定會送來一份覃意想不到的禮物的。這是種直覺,覃的直覺和預感很少有錯的時候。她因此而心情愉快了起來,覺得自己已掀開了蕭小陽那片壓在她心頭的陰影。

  覃在那個晚上就那樣背對著辦公室透明的玻璃門坐在她高靠背的轉椅上。她看著窗外。她把窗簾全打開。她透過那個寬敞的窗看暗的深夜。她置身在十六層的高度上,覺得就像置身在暗夜和星辰中。那些閃亮的星是覃伸手即可以觸到的。這種被宇宙蒼穹包攏的感覺使覃很興奮。置身在星辰之中她覺得美好極了,覺得已經不再需要大自然以外的一切,一切在這天籟之中都顯得庸俗。

  這樣過了很久。在絕對的靜和絕對的美中。後來覃想她還是該回家了。她不能總是坐在宇宙中間儘管宇宙很美。覃這樣想的時候,她覺得她突然從十六層樓房墜落了下來,墜落到現實中。這時候她聽到身後的玻璃門被推動了,聽到了那聲響和那腳步。伴隨著最初的恐懼,覃馬上意識到,是弘。

  覃因此而沒有立刻轉過頭。

  蕭弘當然有權力到這裡頭,隨時隨地,因為他曾是這裡的董事長。但現在不是了。董事長已易主為他的兄弟蕭小陽。

  蕭弘默默無語地走過來,站在覃的身後。而覃則依然對著窗外,並向弘描述她所獲得的這一份置身於宇宙星辰的奇妙感覺。她對身後的那個男人說,她仿佛正在成為這浩翰蒼穹中的一顆小小的星,她正在被星海淹沒。

  這時覃在轉椅中扭轉了身,因為她感覺到了蕭弘正離開她朝外走。

  蕭弘,為什麼走?

  覃我知道你很出色,你是個優秀的女人,你身上流著貴族的血但我就是永遠也搞不清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或是那樣做,你的任何想法都很離奇。你要是真想管理好一個公司的話,就不能總是任著性子,隨心所欲,想怎麼做就怎麼做,甚至不跟我商量。

  什麼事?

  經營應當是穩定的,是有計劃的……

  這些我懂?蕭弘你直說吧,什麼事?

  那麼好吧,誰是森氏集團?誰是S·森?你背著我在搞些什麼名堂?有人把電話打到了我的辦公室,向我調查「四季」運營的情況。

  這麼快?

  覃,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兩個小時以前,我剛剛同S·森先生通過話。是我向他提供了和你聯繫的電話。我設想到他連夜就開始行動了。我本以為他明天才會開始的,那樣,我就來得及把一切都告訴你了。我準備明早給你打電話的。

  我們的經營不是很好嗎?幹嗎非要找來個S·森。

  森氏集團是在世界上都很有名望的大集團。

  那跟你我跟「四季」有什麼關係?

  可你也並沒有告訴我,你為「四季」的投資是挪用了蕭小陽公司的資金。那時他在獄中。

  那也是我的公司,我有權支配公司的資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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