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高陽公主 | 上頁 下頁
五十


  是的,她是說留下來吧。她求他能留下來。

  後來,他記得那個美麗的少女跪下來流著眼淚求他擁有她。他不知所措。他也許真的想走。而那個黑暗中的執著任性的女人卻硬將自己投進了他的懷中……

  他那時也是那麼年輕,周身聚集著欲望。他經受不住那誘惑。他抱住了她。他一抱住高陽就不能再放開她了。

  但他無憾。因那也是他的一段真愛。

  而當年她流著眼淚說她已死而無憾的時候,他能想到日後會有一天她拿著他的內衣來同他翻臉嗎?

  不,當然不會。她是滿懷著愛意留下他那內衣的。她留下了那永恆的印跡說要做永恆的紀念。那是愛的憑證。他們在那以後的很長一段日子裡確實相愛。他們又怎麼能想到那愛的憑證在十幾年後又會成為恨的罪證呢?

  那麼後來呢?房遺直拼命地回憶著。回憶著那熾烈的愛為什麼又轉成了強烈的恨。

  是的是愛。在房府裡的偷偷摸摸的愛。後來,是房遺愛的可憐目光驟然觸動了他。他夜夜被自己的女人拒之于門外,那是男人難於啟齒的悲哀。而他呢?他卻穿越了那悲哀去和弟弟的女人偷情。他成了什麼人!於是他離開。可是後來在臨淄的某一天,他又終於不堪忍受自己的不幸。還耗在這裡幹什麼?還堅持什麼仁義道德?還硬撐著什麼虛偽的君子風度?於是他立即動身,日夜兼程。他終於回到京城。但是他不敢冒昧地去造訪他心愛的女人。他壓住那熱望來到西院。他見了正興沖沖備馬的遺愛。使他誤以為離家數月的目的已經達到,高陽終於歸順遺愛。如同一盆涼水澆滅了那熱望。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他後來不顧一切地趕往終南山,又失望地得知他已來遲一步。辯機已經俘獲了高陽。

  因為失之交臂,又引發出此後生活中多少陰差陽錯!

  房遺直同他的兄弟房遺愛一樣,深諳高陽公主與辯機的一切。高陽用銀兩和美女,就封住了可憐的房遺愛的嘴。而他房遺直呢?她從此居高臨下地待他,嘲弄他羞辱他,後來又入骨地恨他。但是他忍著。他忍讓他沉默他不反抗也不解釋那是因為他在心的底處還一直深深地愛著高陽。甚至直到今天,直到他坐在禦史台的這些高陽親自送來的罪證前。

  他一直弄不懂高陽何以對他懷著如此強烈的仇恨。

  她恨他什麼?恨他當年的不辭而別嗎?

  但是他又能怎樣?他不能眼看著他的弟弟因他而一天天身心交瘁。走是他唯一的選擇。但事實證明他是白做了犧牲。命讓高陽嫁給了房遺愛,而命又讓他們終生不能做夫妻。如果她嫁給一個可以相愛可以以身相許的男人,她會從一而終嗎?房遺直不知道。房遺直看到的只是現實中的高陽。只是她身邊一個一個不停更換的男人。不是他就是辯機。而辯機死了又是智勖是惠弘是李晃什麼的,甚至她還同她的哥哥吳王李恪過從甚密。高陽究竟是個怎樣的女人呢?

  房遺直面對著審問他的那同僚有口難辯。高陽就是要害他。十幾年來她已經害了他很多回。。而這次她使用了殺手鐧足以看出她要將他置於死地的決心。他怎麼辦?他一個堂堂男子漢是不願以那些舊日恩怨去攻擊、詆毀一個女人的,何況,他們畢竟有過相愛的時候,畢竟有過第一次的鏤骨銘心。

  房遺直想,他只能對高陽的指控供認不諱。

  然而他卻真實地不想死。他不想死,他憑什麼要為這種不值得一死的事情去死呢?

  他知道其實他是握有著拯救他生命的王牌的。

  房遺直思慮再三。

  他不想做惡人。但他要活下去。而他只有做了惡人才能活下去。

  他很矛盾。他在人格和生存之間選擇。他在愛與恨之間徘徊。他深知這是他唯一的機會了。也是他手中最後的王牌了。

  這張牌就是有關皇室的聚會。

  沒有人告訴過他聚會的事情,但他早有察覺。近來他總是看見刻有皇室徽章的馬車長久地停在高陽公主的院外。他知道這些皇室的親族們因為不滿長孫無忌的外戚專政已開始了蠢蠢欲動。他也知道領頭的是太宗的異母兄弟荊王元景。

  荊王元景謀反的提議,立即得到了唐宗室諸親王、公主、駙馬們的響應。

  高陽公主和房遺愛介入到這場謀反中,一是出於他們天生對長孫的反感,再者因為朝廷對房遺愛不公平的貶黜。

  作為朝廷官吏的房遺直儘管在高宗繼位後有所升遷,但他對為所欲為的長孫一夥也極為不滿。他深知總有一天,皇室裡會有人站出來抗爭,但絕不是現在。以他混跡官場多年的經驗,眼下遠不到揭竿而起的時候。他寄希望于比荊王元景有威望的吳王恪。他認為吳王恪在這個充滿了恐怖的黑色年代按兵不動是極為明智的選擇。而荊王元景一流成不了什麼大氣候。房遺直覺得他們一群才是真正的無能之輩、無用之徒。是謀不了反、成不了事、也篡不成江山改寫不成歷史的。

  不論荊王元景一流的皇室宗族是不是具有奪權造反的能量,房遺直都不想參與其間。儘管他已被貶官山西隰縣,但他卻已看出被貶出京城的幸運。他已從由他們房氏兄弟的一場家庭糾紛的裁定中,聞到了一股血腥殺戮的氣味。他憑著直覺預感到一場血腥的唐宗室的清洗就要開始。他快快逃命還猶恐不及,何以要攪到這幫不知天高地厚的皇室低能兒中間呢。

  然而,然而他不知道在這場朝廷與皇室的爭戰中,他怎麼會被首先拋了出來。

  房遺直此刻就坐在禦史台前。他看見了那個曾經是朋友的同僚在審視著他。那人的眼睛裡充滿了遺憾、惋惜而又期待的目光。

  這個世界中,也許誰都在切盼著奇跡。

  這是他唯一的機會了,他要在此一搏。

  這時候,他聽到那朝官問,你到底怎麼想的,你打算承認嗎?

  不承認又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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