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高陽公主 | 上頁 下頁
四十


  這就是高陽最恨的兩個人。兩個男人。她只知道仇恨,卻不知道那仇恨其實是關乎愛緣於愛的,是愛得越深,恨得越切的那一種。

  高陽公主對房遺直的切膚之恨,是在辯機被殺之後,才一天天清晰起來的。

  有一天,她迎面碰到了房遺直。房遺直對視著她。房遺直看穿了她的無望。房遺直的目光中充滿了同情。

  同情?

  她要誰來同情?

  從此,那惱怒開始轉移。她隱約覺得那萬惡之源那罪魁禍首不是別人而正是這個道貌岸然的房遺直。

  其實高陽早就開始不管場合地任意羞辱房遺直。她總是用最苛刻的語言刺傷他。她總是隨意在一件什麼事情上就開始發難。

  為了什麼?

  為他看穿了她的心。

  高陽恨這種太看透她的人。她的苦悶、她的失落,事實上都在房遺直的股掌中。他並且不明言他看穿的這一切。他沉默不語。他躲在暗處。高陽有時候許多天看不到他,但她無論走到哪兒,都總是覺得這男人的眼睛在窺視著她。那可惡的目光無處不在。

  後來,高陽慢慢地將他忘記。她寄希望於梵經終有譯完的那一天。而辯機也就終有回到會昌寺的那一天。那樣,也就自然會再有那舊時的黃昏,那肌膚之親,那驚心動魄。

  她熱烈地懷抱著那不滅的希望。

  然而她可憐的夢想竟毀在了一個小偷的手裡。

  就在高陽幾乎瘋了的時刻,就在她奔赴刑台之前,她在雨中瞥見了那個一直守候在走廊上的房遺直。

  仍是同情的目光。

  抑或還有心疼?

  她用得著有人來同情她心疼她嗎?

  雖然——

  她曾迷戀過他。

  她曾勾引過他。

  她曾給他下跪。

  她曾求他上床。

  她為此曾羞愧難當。特別是當她在終南山的草庵中找到辯機之後,她更是懊悔不迭。她覺得她應當把自己的初夜交給同是初夜的辯機。她覺得她與房遺直的床笫之歡只是任性和無知的驅使,根本無法等同她與辯機那純真高潔的愛。而如今辯機才是徹底地走了。

  就在剛才,在弘福寺的鐘聲裡,辯機已被屠夫砍作兩段。

  而這個房遺直,他居然活著。

  單單是房遺直依然活著,就使高陽公主無法忍受,何況這又是一個看穿了她的男人。

  於是,她恨這個驟然出現的傢伙。他的可惡絲毫不亞于父皇李世民。

  高陽不希望有房遺直這種曾進入過她歷史的人生活在她的身邊。

  為著對兩個不共戴天的男人的詛咒儘快奏效,高陽特意招來了長安城外有名的巫師。她任憑他們在她的房子裡燒香跳神,鬼哭狼嚎,雲山霧罩。

  她確信這些都能夠靈驗,因為她確信老天有眼。

  但也有愛。那絲絲縷縷的思念。從此這世間不再有辯機了。這就是死亡嗎?死亡就是那形體不再有,生命不再有,索取不再有,給予不再有,留下的唯有未亡人無盡的思念。

  高陽公主有時候會突然坐上馬車,到所有曾有過辯機印跡的地方。她或是將馬車停在弘福寺高高的磚牆邊,或是停在會昌寺紅色的木門前,或是停在西市場的刑台旁,或是停在死囚牢獄的鐵窗下。

  然而她知道不再有辯機了。

  只要一想到這些,高陽心裡的疼痛就開始擴展,擴展到她周身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寸肌膚都疼。不能碰。

  沒過多久,高陽公主那盡心竭力的詛咒便終於有了一半的結果。竟然如此之快地靈驗,高陽公主禁不住暗自詫異。

  貞觀二十三年三月,一心想再次遠征高句麗、使大唐的疆土不斷東擴的唐太宗李世民感到身體不適。很快便輾轉病榻,不能下地走路了。

  四月,實在撐不住的唐太宗終於決定,離開他日理萬機的太極宮,攜他的近臣和家眷到終南山上的離宮翠微宮養病。那裡已是萬木爭榮的春天。

  這時,遠住在房府的高陽公主獲悉唐太宗病倒的消息後,很冷酷也很慘淡。她欣喜那巫術的神奇。以血還血,以牙還牙的復仇的一天就要到了。

  高陽請來長安城最好的工匠,為她鑄造了一把銳利的尖刀。那便是她的復仇之劍。她想終會有那個時辰,她只要是能接近她最恨的那個男人,她就一定要把那短劍毫不留情地插進他的胸膛。

  而一天天衰敗下去的唐太宗李世民並不知曉高陽的詛咒,但這一次他已經預感到了自己的生命在飛速地抵達終結。

  從四月到五月,太子治始終守護在垂危的父親李世民的身邊。他總是流淚不止。他不忍看父皇那生命垂危的樣子。被病痛折磨著的李世民對治這軟弱的模樣既惱火,又無奈。唐太宗並不憐惜治日後手握權杖時的那一份膽怯和孤獨。他憂慮的,是他出生入死打下的這大唐的江山。但多少令他欣慰的是,未來幸好還有國舅長孫無忌在李治背後的撐持。太宗相信長孫無忌。長孫是李治的親舅舅。儘管長孫無忌是理應不得重用的外戚,但太宗偏偏覺得偌大的一個朝廷,他唯有長孫無忌可以相信和依靠。他把未來的皇位交給治,實際上就是把未來大唐的江山交給了長孫。

  五月二十四日,一代英王李世民終於進入了彌留之際。這之前,李世民在他少有的清醒的時刻,抓緊做了兩件事。

  第一件當然是關於王朝的。他先後召見了他最信任的左右丞相長孫無忌和褚遂良。太宗流著眼淚。他說他只能將太子和大唐的社稷託付給他們。唐太宗做的第二件事,是他單獨召見了他本來一直想立為皇后的隋煬帝的女兒楊妃。

  李世民說,好多年了,他一直想告訴她,他是怎樣地想念他此生最疼愛也是最寄予厚望的吳王恪。他說很想在死前能再見上恪一面。李世民說,江南是個好地方,山清水秀,恪正好在那裡修身養性。他說他知道,在他所有的兒子中,最最配坐在皇帝寶座上的唯有恪。他像我。但他也像你,像隋煬帝。朝廷不容他。李世民說,他雖是一國之君,有時候卻不能左右朝廷。他希望楊妃能理解他的苦衷。

  楊妃握著太宗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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