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高陽公主 | 上頁 下頁
三十七


  但此刻,辯機雖已臨近最後的時辰,他反而覺得他是多麼深愛著這個女人。他甚至想,早知會有如此不幸的結局,三年之前又何苦分開,何苦各自獨守身與心的苦痛呢?

  辯機在接受死刑的詔書後,很大膽坦然地問那宣讀詔書的朝官,皇上是怎麼處置公主的?

  我請求你,以我將死之僧的心靈請求你,告訴我皇帝究竟是怎麼處罰公主的?讓我知道這些吧,否則我會死不瞑目。

  朝官看著辯機。朝官的心原本很堅硬。但是辯機執著而絕望的目光,使他不得不感動。朝官說,好吧,讓你知道這些又何妨,皇上沒有怎麼處罰她,只是無限期地禁止她和駙馬進宮……

  阿彌陀佛,她免了一死!射謝你。辯機說,那是吾皇的仁慈和寬厚,我便死也無所牽掛了。

  辯機確乎是死而無所牽掛了。那個美麗熱烈的女人能活著,他就能夠坦然地面對死亡了。

  他已不在乎皇帝是不是處他以極刑。他以佛僧之身與公主的愛情,不僅侵犯了皇帝的尊嚴,也為佛法所不容,所以罪該當誅。

  這許多年中,辯機終於又做了很多的事情。他斷絕了他最愛的女人後,便一心侍奉佛祖。但他一直覺得他在苟且偷生。他總有一種時間不多了的預感,所以他很焦慮,也很匆忙。他仿佛每天都在和時間賽跑。他總是想做更多的事情。他知道他做一天就會少一天。他希望能在這有限的生命裡,儘量贖清他不可饒恕的罪惡。他的內心很矛盾,他既深愛著那個他看不見也摸不著的女人,又一邊為著他的愛而懺悔不已。其實自從這個女人走進他的生活,他的生命就從來沒有完整過。

  辯機靠在陰濕的牆壁上。

  在這樣的夜晚,他沒有睡意。很多很紛繁的思緒。

  在夜半更深之時,他沒有睡但卻像被驚醒一般。他聽到了一些細碎的聲響。很輕。有光緩緩地移過來,照亮了牢獄陰暗而死寂的走廊。

  是清晨到來了嗎?是他將要被押送去西市場了嗎?

  在一陣響動之後,死牢的門又被關住了。

  辯機緩緩地睜開眼睛。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萬萬沒有想到,他將看到的是什麼:

  玄奘法師閉目合掌坐在他的對面。

  辯機心中猛地翻江倒海起來,他想說什麼,但卻最終什麼也沒有說。他慢慢覺出正有某種法力在超度他的靈魂。

  他的靈魂被什麼帶走了。

  辯機便也趕緊抬起他被鐐銬鎖緊的臂膀,將雙手費力地合在了一起。

  他們合著掌對坐著。

  他們中間隔著那生界與死界的無形的關隘。

  他們默默地在心裡誦經。那經文壓倒了一切。

  整個過程中,師徒間沒有過一句對話。玄奘不看辯機。他不忍目睹這位鐵鎖加身的弟子。

  儘管是在黑暗中,辯機還是感覺到了坐在他對面的玄奘是怎樣引領了他的昇華。

  然後他看見默默無語的師傅站了起來。

  死牢的門又重新被關閉了。

  辯機想這就是他的一生。他在聲色犬馬和潔身自愛之中匆匆走完了他的路程。終於他最愧對的玄奘來了。來幫助他完結,來為他送行。

  辯機覺得他已很幸福。生命雖然很短但卻步步驚心。他已盡情領略了佛界和人間的一切。他已無須來世。

  然後清晨終於到來。

  牢獄裡沒有窗。辯機看不到那晨光,但他有一種觸目的感覺。

  一陣又一陣的鐘聲。那鐘聲響成一片。那是辯機最熟悉的。他仔細諦聽著,分辨著。他在那一片交混的鐘聲中聽得出哪種聲音是會昌寺的,而哪種聲音又是弘福寺的。

  辯機想,禪院的綴文大德們一定又開始譯經了。而他再不會參與其間了。他從終南山到會昌寺到弘福寺再到這死牢的一生已經結束。

  他也想到了高陽公主。他突然很想能再看到她一眼。他覺得他其實還是很想念她的。他還相信公主對他的那一份永恆的愛。

  辯機想他是帶著這愛去赴死的。他的心所以很溫暖。而能夠有了這關於愛的信念和寄託,所以死也是並不可怕的。

  他被押上了囚車。

  沉重的鎖鏈終於被卸了下來。

  原本就陰沉沉冷森森的長安的秋的早晨下起了細密的雨絲。那雨絲很冷。徹骨。囚車緩慢地行進著。辯機還看到了淒冷的長安街頭四處飄舞的蕭瑟的落葉。

  接下來的事情,已不再進入辯機的視線。他也不曾知道那雨越下越大,更不曾看到一輛馬車繞著刑台轉了一圈又一圈。

  接下來是本篇故事的第一個章節。

  死亡。

  讓我們重新打開書的第一頁,在那裡,你便可以讀到接下來的辯機的完結。

  在幸災樂禍的冷漠的觀望的人群中,到底還是有人走了出來。

  雨下著。澆濕了他們的頭髮和衣服。他們緩緩地向前走著。他們的步履很沉重,眼睛裡浸著淚水。這些人慢慢地接近了那刑台。他們看到了屠夫刀刃上的血光。

  那是沙門辯機的血。

  那已被截成兩段的身體依然溫熱和柔軟。那強健的胸膛裸露著,胸膛裡的那顆心似乎還在有力地跳動。

  辯機睜大著藍色的眼睛。

  雨水澆著。那眼睛更加清澈更加碧藍。

  沒有人合上那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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