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八月末 | 上頁 下頁
五十一


  我只有這一個女兒,我希望她能生活得幸福安穩,為此,我幾乎付出了我的畢生,甚至拒絕所有追求我的男人,我……

  不不,您用不著這麼激動,您並沒有因此而犧牲了您的全部,您……

  女兒提著皮箱跑下樓梯。臉上是因為興奮而泛出的紅光。她什麼也沒有解釋,只是在伊的臉上親了一下。在女兒看來,她要去做的任何事情都天經地義。

  伊當然不可能再說什麼,她只是把他們送出了大門。天色已暗了下來,他們卻還要走很長的路。在昏暗中,伊聽著導演一次次發動他那輛破車。一次次發動又一次次失敗,直到終於啟動,亮起車燈。於是伊更加擔憂,他的那輛破舊的越野車。當然她自己也曾無數次乘坐,但今晚女兒坐上去,她便兀地覺出危機四伏,讓她格外不放心了。

  但是她最終還是無計可施,任憑那破車帶走了女兒。伊只是想不明白,在美國,女兒有那麼好的房子,那麼優越的生活,那麼神聖的職業,她何苦非要鑽進那可惡的劇組呢?哪怕,那是她的《八月末》。

  整整一夜,伊沒能入睡。她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讀書卻不知讀到了什麼。後來她乾脆回到臥室,卻依然對書頁中的內容全然不知。儘管一切重新歸於了平靜,儘管她又回到了一個人。是的,很多年來她就是一個人。她對這種獨來獨往的生活從來就沒有抱怨過。但是此刻,她開始放心不下近在咫尺的女兒了。是的,哪怕女兒遠在美國,她也從不曾像今晚這麼擔憂過。

  她不知道一路上那輛破車會出現什麼故障,亦不知道女兒和導演是不是已經到了城裡。她為此而焦慮而莫名地恐慌,直到淩晨,她才終於接到了女兒的電話。

  女兒說他們已經在城裡了,正在和劇組的人吃夜宵。女兒的聲音很興奮,仿佛她就要實現自己多年的夢想了。而她決定加入電影最多不過幾天,幾天中的心血來潮怎麼可能是夢寐以求呢?電話中女兒聲音的背後一片嘈雜,伊太熟悉那種喧喧嚷嚷的場面了。

  於是伊放下一顆懸著的心,僅僅是因為女兒的安全抵達。接下來她為女兒的擔心更深重,誰知道劇組中都是些什麼樣的人。這個幾乎在美國那種篤信規則的環境裡長大的小女孩。是的她永遠是伊的小女孩,儘管伊已經不再能哪怕些微地左右她。是的她能知道她腳下是怎樣荊棘叢生嗎?她能分辨身邊人的良莠不齊嗎?尤其在這個充滿了甜言蜜語、又處處陷阱的演藝圈。女兒怎麼會喜歡上這種將始終處在風雨飄搖中的不確定的團體呢?就如同是被拐騙到一個將永遠不再能全身而退的犯罪集團,難道就僅僅為了積累那微不足道的所謂「人生經驗」嗎?

  太可怕了,這個陷阱。伊曾經身陷囹圄才知道,在那裡被毀掉的人比被造就的人,不知道要多出多少倍。

  想到這些,伊更加輾轉反側。她知道她本不該再給女兒打電話,但最終還是撥通了女兒的手機。女兒很緊張的聲音,問著,媽媽,怎麼啦?出什麼事?

  是啊,什麼事?伊連自己都說不出口。是的,她只是想提醒女兒那是陷阱,不能墜入。但她說出來的話語卻截然不同,我在想,你丈夫……是的,他還沒到紐約吧?

  媽媽,你怎麼還不睡覺啊?女兒顯然不愉快。這麼晚了,你到底想要和我說什麼?我已經跟你說過無數次了,我是成年人,我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

  我只是擔心……

  擔心什麼?我被綁架?或被謀殺?媽媽,你別那麼危言聳聽了好不好?你還是快點睡覺吧,我也困了。

  可是……

  女兒沒有等母親說完,就蠻橫地掛斷了電話。

  伊的心「怦怦」地跳著,她卻在後悔地檢討自己。她或許確實不該打這個午夜的電話,她覺得自己不是像街道大娘,就真的老了並且僵化了。幸好片刻後女兒又把電話打來,說,媽媽我真的要睡覺了,明天我再給你打電話。

  不再要那些驚悚的元素。伊依照導演的要求修改了《八月末》。影片中所有的人都是好人,儘管他們在用不同的姿態講述自己的故事。一種莊嚴和下流之間的往復循環。一種在都市喧嘩和海邊生活間的迅速轉換。所有惡性事件的發生都是突發的,偶然的。不得已而為之的,所以沒有必然性。而每一個人的心中都有宗教感,而電影本身也應該是充滿宗教意味的……

  於是劇組停下來。等著伊夜以繼日地修改《八月末》。

  從此女兒在家中時隱時現。說不出什麼時間,甚至那些根本不可能的時間,女兒就會突然出現在家中,然後又風一般地,在伊的眼前消失得無影無蹤。女兒的情緒也變得異常動盪,忽而無限的感動,忽而又,莫名其妙地歇斯底里。

  你如果總是這麼情緒化,這是伊對女兒的警告,就說明,你根本就不適合這類工作。

  女兒的行蹤更加的情緒化。有時候一回來就是好幾天,卻好幾天不接任何電話。無論劇組的還是丈夫的,伊都要謊稱女兒不在家。不知道女兒的生活中到底發生了什麼,當伊小心問起時,女兒便必定不耐煩,說不該問的就別問了。

  於是伊給導演電話,問他女兒到底怎麼了。對方卻總是長長的沉默,更惹得伊火冒三丈。女兒的不愉快弄得家中也雞飛狗跳,後來伊開始大罵劇組,甚至詆毀那個導演的能力。女兒有時候會站出來捍衛導演,可有時候也會添油加醋,說這個男人太自負了,簡直可以說是剛愎自用。他以為他是什麼人?得過國際獎又怎樣呢?也許正趕上那幾個評委腦子進了水。不堪造就的人終究會隕落的,無論你怎麼自以為是……

  當然,這些刻薄的話只能女兒自己說,一旦伊跟著附和,哪怕更客觀更準確,女兒也會無緣無故地躥起來,立刻站在和母親對立的立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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