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八月末 | 上頁 下頁
四十六


  接下來的一幕就更加離奇了。商人買下那幅畫後,就立刻差人把它佇立在沙灘上。一開始大家並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只覺得把畫兒擺在沙灘上的想法很特別。那晚的沙灘讓探照燈照得白晝一般。在不斷旋轉的光照下,繪畫中女人的裸體時隱時現,一種異常的美。並且大有行為藝術的景觀,想不到商人還會有這樣的奇思妙想?不僅伊和女鄰居,在場的所有人都覺得不可思議。

  裸體女人的畫像背後,是拍擊堤岸的黑色海浪。影影綽綽地,有人在畫像周圍來來往往。不知道商人還會製造出怎樣的花活。於是人們拭目以待,但晚宴開始了。在觥籌交錯之中,酒酣耳熱,人們便也慢慢忘掉了海灘上那幅孤獨的畫像了。

  便在這一刻,畫像的作者終於無比潦倒地出現了。是的他一出現就是這副潦倒的樣子,仿佛剛剛經歷了無數次不堪其苦的做愛。他臉色蒼黃,衣衫褶皺,當然,畫家從來就是這副頹廢的樣子,只有局外人才會對這類藝術家的形象橫加苛責。

  而那一刻,女鄰居就充當了這種局外人,對畫家如此頹唐的形象,無奈中夾帶了厭惡與嫌棄。他可以不在意自己,但至少也該為她想想吧?但最終女鄰居還是壓下了滿心怨憤,高調將畫家介紹給了那些前來捧場的嘉賓們。但可惜那些只聞得到金錢味兒的有錢人並不熱情,他們只是禮節性地和畫家握手寒暄,然後立刻轉身離開,甚至都不顧及女鄰居的面子。對他們來說,這個以賣畫為生的人和那些街頭乞討的人沒什麼兩樣,況且誰都知道,這個拴在富婆腰帶上的男人肯定是沒有骨氣的。

  畫家似乎也並不在意,他和這些滿身銅臭的資本家有什麼好說的。老子不為五斗米折腰,何況老子在紐約什麼沒見過?於是,在芸芸眾生在烏合之眾在人與人的縫隙中,畫家終於見到了故舊一般的,伊和導演。他於是滿腔憤慨,語調激昂,媽的,我他媽的竟然再度被包養。這本來就是我為什麼要逃離紐約的原因,但就像是一個可怕的圈,我做夢都想不到這是回到了國內。我他媽的終生都擺脫不掉這樣的命運了?

  和伊說完這段話,畫家就匆匆離開了。然而就在他轉身要走的時候,是的,就在他轉身的那一刻,他便透過窗看到了,沙灘上那團正在熊熊燃燒的大火。緊接著伊和導演也看到了,那燃燒著的,天哪,竟然是剛剛被商人拍賣到手的那幅油畫,那幅價值五十五萬的裸體女人。

  不僅畫家滿眼驚愕,就連伊也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伴隨著畫兒被燒毀,海灘上竟然一片歡呼。仿佛事先商量好的。而火堆旁最洋洋得意的,竟然就是那個眼看著裸體畫慢慢化作灰燼的商人。他大笑著,在探照燈的光照下一副猙獰的嘴臉。他的嘴裡,依然是那根只剩下了一半的雪茄。

  那個商人,他緊緊咬住的不僅是一支雪茄,他還緊緊抓住了身邊那個穿粉色衣裙的女人。後來,他再度說,他知道那個被燒毀的裸體是誰的。他說他就是要燒死那個被畫家蹂躪過的身體。粉紅色的女人掙扎著,絕望,而男人卻呵斥道,燒了你的身體算什麼,老子就是想讓五十五萬變成沖天的火焰……

  不知道什麼時候,人魚來到畫家身邊,與他翩翩起舞。女鄰居恨恨地,並不時地看著那個被冷落一邊的商人,仿佛想要撩撥起他滿心的妒意。只是商人不動聲色,冷漠而淡然地看著那對翩然的舞者。卻已然一股暗流,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所有的神經都已經繃到了極點。一觸即發的,那場戰爭。而粉色人魚卻仿佛世外桃源般地,盡情依偎在畫家的臂彎中。那優雅的狐步。顯然人魚已經不管不顧,一意孤行,決心和她的生活抵抗到底了。

  十五、伊的戀愛的往昔

  女友打來電話的時候,正是黃昏。伊當時正坐在室外的陽臺上,望海上碎銀一般的黃昏的光照。有白色的鷗鳥在海面上低空盤旋,發出一陣陣淒厲的叫聲,與黃昏的溫暖極不協調。

  海從明媚的蔚藍,漸漸地,變得金樣的輝煌。這是伊最最迷戀的時刻。所以無論怎樣繁忙,她都不願錯過這壯美的景象。

  那一刻,事實上陽臺上還坐著另一個人。他一直在默默傾聽著伊低回的聲音。伊朗讀著她的《八月末》。略顯沙啞的聲音,卻磁性而鏗鏘。那些交待性的場景或景色。很短的句子,就足以說明當時的情景了。然後是人物間明明暗暗的對話。有能聽明白的,但有些,只是情緒轉換間的囈語。間或,伊也會停下來,對文字做些微的說明,為了讓導演更直觀地感受到劇本中的氛圍。但,美麗的暮色還是讓伊偶爾分心。她時常會突然地停止閱讀,摘下眼鏡,看遠方正在慢慢沉向海底的太陽。

  伊說,那就是人魚的家鄉,但可惜她再也回不去了。

  導演抬起疑惑的眼睛,為什麼總不能忘掉那些無謂的泡沫?

  伊每天看每天看卻從沒有看膩的時候。每一個黃昏對伊來說都不曾千篇一律。世間萬物皆是唯一,不可重複,哪怕那變化只在毫釐之間。於是伊永遠飽含著激情。在不同的美景中幻化出參差的心意。伊就是這樣一個有點浪漫的女人,有點,小布爾喬亞。有什麼不好嗎?於是,伊才會在她生命中的每一刻都能敏感到人情冷暖。

  導演不得不提議暫時停止工作,讓伊把海上那日落景象徹底看完。伊也順水推舟,問著,您難道不喜歡馬勒的《太陽將再一次給清晨鍍上黃金》?當然,這是傍晚。

  不,導演說,一個男人,他稍停片刻,當然,我會欣賞,但絕不癡迷,如您這般。我必須始終保持一種對景物的尖銳的新鮮感,這樣,我才能在鏡頭面前做出正確的選擇。對我來說,最可怕的就是眼下的這種麻木或遲鈍了。為什麼我不能做到像您那樣,永遠對同一種事物保持著不知疲倦的糾纏?

  伊當然聽得出導演話中的褒貶,只是她早已經過了那種斤斤計較、不依不饒的年齡了。她於是獨自看著她每天都能看到的大海。在礁石的背後,沙灘的盡頭,由藍色經由綠色而慢慢轉成的金色。大自然就是擁有神奇的力量,創造出人類所無法描述的那斑駁的色彩。

  伊說,這是大海在一天中最溫暖的時刻。仿佛被徹底馴服了,在金色的灼燒中。而藍色雖然很美,卻是很冷的色調。金色就不一樣了,伴隨著暮色繚繞,是的有時候,讓人不得不……

  或者,他會覺得,這是某種暗示?即或是暗示,卻也不是伊的本意。她只是想以黃昏的色彩,說明一種個人的感受。然後,伊感覺到了,導演在看她,她的臉。那目光是彷徨的,交混在暮色的溫暖中,所以是不確定的。當然,伊沒有回應那目光,她只是一如既往著自己,一如既往著黃昏,一如既往著,心中的溫暖……

  她的手,就那樣突然之間地,被另一隻手抓住。而又突然之間地,電話鈴響了起來。那鈴聲鍥而不捨,震耳欲聾,足以讓那只手丟下另一隻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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