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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伊終於允諾了,在她的土地上,造一個花園。把自己草木叢生的荒園裝點得絢爛起來有什麼不好?何況又是女鄰居的一片苦心。她只是擔心女鄰居送來的樹苗中會開出那種豔俗的花來,譬如桃花。是的她不喜歡桃花,她喜歡海棠的蓓蕾,帶雨的梨花,還喜歡落葉時的蕭蕭瑟瑟,鹿角般的枯枝搖曳。

  女鄰居說不用感謝,當然她可以接受伊的茶。於是她們坐在初夏的門廊,喝著沁人心脾的紅茶。那是伊不久前從印度帶回的。是因為印度,她才突然喜歡上了紅茶。她喜歡是因為茶葉在玻璃器皿中那麼誘人的紅色。澄澈而又溫暖的,那種略嫌苦澀的味道。伊忘記了,一開始,她們在談論著什麼?印度?抑或紅茶?抑或遙遠而古老的文明?

  伊看著園丁怎樣將那些樹苗栽種在土地上。看著看著,她突然對這種古老的耕種技術產生了濃厚的興致。她說,每天和土地打交道,未必不是幸福。春種秋收中只要肯幹,就沒有人會欺騙你。所以,有時候,越是簡單,也就越會幸福。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女鄰居就已經將話題轉到了畫家的房子上。冷冰冰的,她說,藝術家的家都是這樣嗎?什麼都是鉛灰色的,包括他的那輛汽車。

  惟有頂樓,伊說她記得,他的畫室是暖色調的,那種棕紅色。還記得嗎?燭光燃起來的時候,也會讓人覺得很溫暖。

  但,畫家這個人……女鄰居有點不屑的目光。

  在強烈的日照下,畫家的推測終於被證實。女鄰居多次整容後的顏面神經,確實已經被徹底毀掉。於是就像畫家說的那樣,要想知道她的表情,只能從她的目光中揣摩。

  記得那天晚上我們看到的那些畫嗎?

  伊點頭。

  記得畫布上反復出現,卻又被畫家倏爾錯過的那個中國女人嗎?

  依稀中,伊慢慢記起了那個女人的樣子。

  記得畫家曾說過,他殺了他愛的女人那句話嗎?

  伊突然不想再被這個無聊的話題困擾下去了,她站了起來。

  事實上,女鄰居放低了她的嗓音,畫中的那個女人就是他妻子,也就是被他殺死的那個他愛的女人。

  伊儘管不想糾纏于女鄰居的閒言碎語,但聽到她最後的一句話時,還是不由得,熱汗變成了冷汗。她不僅為畫家殺妻而毛骨悚然,也被女鄰居的窺探而周身寒戰。太可怕了,在這樣的鄰居之間,在這種,危險的關係中。她甚至開始後悔當初不該不假思索,就搬來這片寂寞的海灘。尤其不該舉辦那場家宴,不該結識身邊這些莫測的鄰居。

  沒錯,女鄰居超乎尋常地興奮,畫中的女人就是畫家的妻子。她所以會成為畫家的妻子,是因為,她父親是畫家的啟蒙老師。畫家熱愛他的老師,便回報以娶老師的女兒為妻,從此讓這個跟繪畫毫無關係的女人和他同甘共苦。於是這女人跟隨他從小縣城到大城市,又從中國到美國,遍遊天下。對這個女人來說最難熬的日子是在紐約。那時候,啟蒙老師的光環早已消失殆盡。但是,他和她依舊維持著那種近乎于兄妹的手足情深。在貧困中他們相濡以沫,彼此依靠,並依舊相愛。尤其女人愛男人更是愛到了一種忘我,愛到了一種老媽子的境界。她端茶倒水,燒火做飯,跪在地板上擦拭那些斑駁的油彩。她無怨無悔,傾盡全力,只要他能在紐約出人頭地。後來他不再在家吃飯,甚至不再住在家中。但女人寧願丈夫寄生于那些富有的石榴裙下,寧願自己終日的孤單與寂寞。

  男人偶爾回家,也會給妻子畫一幅半幅的肖像。仿佛又回到了從前,那個只有妻子一個模特的時代。他曾經為這個女人畫過青春,畫過懷孕,也畫過那雙因顛沛流離而變得粗糙的手。他曾經一直以為他的女人很美,直到,有一天在陽光下,他看到了女人臉上那密佈的皺紋。於是,他仿佛突然意識到了女人的沒有文化。沒有文化,便自然也就不可能優雅,更遠離高貴。很多年來,這些生命深處的缺失儘管可以被青春掩藏,但是當年華老去,便老出了無知女人的悲涼。

  他為她畫的最後一幅油畫,是她萎縮的肉體。那肉體已不堪入目,甚至難以入畫,他卻非要把它們臨摹下來,在毀滅中顯現藝術的真相。他說那是妻子為他做出的最後的奉獻。他甚至不知道那慘不忍睹的乾癟的乳房,是什麼時候開始萎縮的。沒有人,是的,沒有任何模特肯為他將身體中最醜陋也最可憐的那個部位,裸露給他,讓他畫。是的他不能憑空想像,那是想像不出來的,一個曾經花一般的女人,就這樣,在無形中走向了衰亡。是的他需要這樣的真實,哪怕是殘酷的。他已經畫膩了那些金髮碧眼、富有而做作的女人,他厭煩了,甚至,仇恨她們。所以他回到了家,回到了妻子守候的這套很小也很簡陋的公寓房裡。那是他們來美國後擁有的第一套房子。在這裡,他只能將畫室安置在那個沒有窗戶的儲物間。

  作為向妻子的青春致敬的作品,畫家把間隔了幾十年的兩幅妻子的裸體畫像拼接在了一起。足夠強大的想像力和創造力,那種強烈的對比與反差,甚至連畫家本人都不忍卒讀。而妻子卻只是走過來看看,然後撫摸著畫布上被油彩堆積得坑坑窪窪的自己的肉體,說,假如兩幅畫不放在一起,比照,或許就不會有你想要表現的東西了。

  畫家的眼淚在眼眶裡轉,卻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妻子轉身離去。

  但是,畫家當然知道妻子在想什麼。他卻說,他想把這幅畫,無償地捐贈給一家不斷向他索取館藏的博物館。

  你真會這樣做?妻子仿佛問者無心。

  他說唯有這樣的作品,才能真正代表他。讓人們看到在一個人的身上,一個女人所經歷的,那嚴酷甚而慘烈的,生理的變遷。曾經那麼年輕的充滿彈性的肌膚,而至衰朽的周身鬆懈的皮肉。怎麼能想到曾那麼豐腴的胸膛,卻成了今天這乾癟而萎落的皮囊?所以,如果不把這兩幅畫放在一起,如果沒有這鮮明的對照……

  在沒有窗的灰暗的畫室中。他讓妻子坐在中國式的木條凳上。他要她把衣服脫光。他們已經很久不曾在一起了。然後妻子赤裸地轉過身來。讓他看到了她的枯萎。那觸目驚心的乾癟的乳房。他沒有羞辱她的意思。但後來他終於意識到,他還是羞辱了自己的女人。

  就那樣,她孤零零坐在畫室中央。她的形銷骨立甚至讓窄小的畫室都變得空曠。你只有看到這個脫得精光的枯瘦女人,才能真正感知到歲月的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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