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八月末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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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是長久的沉默。兩個年輕的女人對坐,卻一言不發。 是的,伊不知道女兒將如何面對眼前的這一切。她覺得她可能已經真的不瞭解自己的女兒了。她們相距遙遠,每個人有著各自的生活。即或是每天電話,也不能保證她們就能在思想上真正溝通。面對這樣的窘境,如果是伊,她會選擇回避。或者從此諱莫如深,或者,不再和這個女人來往。然而,她確實想不出女兒會怎樣處置這一切,她於是不停地透過窗,看陽臺上兩個沉默的女人。 在長長的沉寂之後,女兒突然說了什麼。很平靜的語調,娓娓道來,人魚卻忽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她向後退著,很驚異的表情,進而仇恨,仿佛碰觸了某種傷痛。女兒走過去拉住人魚的胳膊,意思是,請她坐下來,重新坐回到女兒的對面。而人魚,竟然也就真的坐了下來,儘管,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般撲簌簌地掉下來。 這一切,站在窗子後面的伊看得很真切。是啊,女兒為什麼能說服人魚?而人魚,又為什麼能接受女兒的勸說?她們之間有著怎樣的默契?以至於人魚對女兒曾坐在商人的汽車裡都忽略不計? 於是伊想到在西方國家,女權主義所以能大行其道,或者就因為女人之間的包容和理解。但是在中國這塊從封建社會走來的土地上,女人們就很難做到這一點了。為什麼中國女人就要相互嫉恨呢?女兒對此一直不能理解。伊說,她想過了,可能就是長久以來的後宮制度乃至民間的妻妾成群造成的。永遠地,男人要被眾多的女人分享,或者,一個男人,自古以來就有權享受眾多女人,這是天經地義的。所以為了得到這唯一的男人,女人們便只能在爭寵的長路上相互傾軋,甚而殺戮。 伊關於中國女人的這些思考,女兒是同意的。但是當她和人魚爭端的那一刻,卻沒有把母親的這些道理講給人魚聽。她只是在自己認定的原則下,架構她和人魚的關係。讓那個幾近絕望的女人跳起來的那句話,是女兒想了一會兒之後才說出的。她知道若有謊言,那謊言就會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沉重,以至最終難以逾越。於是,她選擇了真相,選擇了坦誠,她對著那個充滿了怨懟憤怒以及悲傷的女人說,那個早晨,坐在你男朋友汽車中的那個人,是我。 不啻為一枚重型炸彈,於是人魚跳了起來。女兒不知道在這樣的激憤下,人魚還會做出什麼過激的舉動,也許,在那一刻,她連殺了女兒的心都有。 第二句話,是在女兒抓住人魚胳膊時說出的,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你要相信我。 接下來她們開誠佈公。推心置腹地,不再有任何的謊言。伊不知道女兒是怎麼做到這些的,更想不到她會以一種將一切挑明的方式,結束了兩個女人之間的戰爭。 是的,伊都不知道女兒和鄰居進城的那個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她只記得,女兒說,那件漂亮的裙子是自己用美金買的。伊相信女兒的話,但是她卻很難想像,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徹夜在一起時,真的會什麼都不曾發生麼? 這樣的純潔恐怕只有伊戀愛的那個年代才會有。就在這片海域,他們穿著泳裝。那種羞澀的感覺至今猶新。他們走進大海,並肩游向燈塔。停靠在防鯊網上。他們原本已離得很近。卻不曾伸出手來。儘管他們各自的眼中,已經充滿了深深的愛意。不,為什麼總要想起那個夜晚,他們向著燈塔的願望。總會有什麼成為生活中的引導,在不同的階段不同的時刻不同的心境下。伊便懷抱著這樣的夢想,以為從此會地久天長。 伊看著窗外蒼茫的遠海,卻看到了天上正在匆忙行走的雲團。伊從來沒見過雲走得如此之快,就仿佛是在天上奔跑。在伊的印象中,雲總是慢慢地飄,緩緩地走。到底是什麼讓雲團如此飛快地移動,風嗎?還是旋轉的氣流? 女兒說,她那時正跟丈夫生氣,於是,有點負氣地和他去泡酒吧。她覺得人魚的男友還是有魅力的。不單單雄渾的體魄,硬朗的外表,他好像也還君子氣量,風度翩翩。他擁有開朗的天性,和金錢帶來的,某種自信。所以他本能地認定,他將能俘獲天下所有的女人。他或者真能做到這一點,也未可知。那晚我們之間的談話很坦誠也很愉快。也許是因為喝了酒。後來他就不再喝了,因為他還要把我們兩個帶回家。從一開始,我就為我們之間的關係定了調。我知道他的身邊有女人,儘管,我已經看出了你們的不和諧。這種不和諧也發生在我身上。這是很平常的,要慢慢調整,然後,聽天由命。 那晚我們都沒有負擔。也不想讓已經複雜的關係變得更複雜。我知道我這種舉動在你看來,是完全不可以接受的,甚至是荒唐的,放肆的,甚至沒有廉恥的。我是很放肆,但絕不放蕩。我愛我丈夫,我們之間只是那麼一點點的,卻被我無限放大的,小麻煩。我不會改變我的生活狀態,這是我為自己精心營造的。夏季過後,我就會回到我的生活中。 於是,那晚我們的談話放鬆,好像突然有了一個可以無話不說的朋友,哪怕,他幾乎是個陌生人。那晚他也說到了你,他說其實他並不喜歡總是更換女朋友。但是他確實害怕婚姻,他說這種恐懼來自於他口袋裡的錢。對他來說,不再有任何所謂真誠的愛。他認為任何愛他的女人都是為了愛他的錢。當然,也許有人真的愛他,但他的這種觀念無法改變了。所以,他可能冤枉了一些女人,當然首先就是你。 可是,我已經無數次向他提起,他應該去做婚前的財產公證。我不想要他的哪怕一分錢,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哪怕,他是個窮光蛋。他怎麼就不明白呢? 他說他聽過太多這樣的話了。每一個愛他的女人都曾信誓旦旦,表白她只是為了愛他這個人。但如果我真是個窮光蛋呢?她們的愛情原本就是建立在我的房子和汽車上的。沒有這些,甚至連住處也沒有,還會有香奈兒5號的浪漫嗎? 我真的不在意他的錢。 但是他在意。在在意錢的同時,他還在意,他在女人面前的形象。做財產公證在某種意義上就意味著,他在和一個女人爭奪財產。而這一點,也恰恰是他所不願的,又是兩難。所以,他有足夠的理由害怕婚姻。並且,據我猜測,他可能不會給任何女人婚姻的,哪怕他愛的女人,哪怕你。 於是人魚不再講話。不知道接下來還該說什麼。即或他已經從外地回來,即或他已經和鄰家女人走進酒吧,即或他和那個女人沒有曖昧,即或他也做不出那種憐香惜玉的樣子來。是的他是個很男人的男人,尤其在別的女人面前。就仿佛他根本就沒有女人,或者,他根本不把自己的女人放在心中。於是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了眾多女人的情人。這樣久而久之,他乾脆就真的忘記了自己還有女人。直到某一天,當沒有了酒宴沒有了女人的陪伴,他才會回到家中,回到自己女人的身邊。 然而,接下來的無聊與沉悶。已經沒有了任何激情。有什麼可說的,抑或,有什麼可以交流的?除了吃飯和睡覺,再就是,相互遷就著,看沒完沒了的電視。是的,電視替代了所有的交流與碰撞,甚至替代了溫存的話語。原先還有關於電視的體會,後來,連電視也不願意品評了。從此各自進行著自己的思緒。而相互維繫著的,也只是一種生活的慣性了。不知道所有的家庭是否都是這樣。而那些靠慣性維持的家庭又會是怎樣的結局呢? 人魚說,她一直在等他的電話。每一天。每一天中的每一個時刻。但是沒有,他從不曾主動給她打過哪怕一次電話。她所以恐懼。她覺得他可能真的不想要她了。 伊放下手中的電話。她沒有給電話中的男人留哪怕一絲的空間。淡漠已成了伊的常態。哪怕是遇到那些她喜歡的人。她不想和那個男人單獨見面。她知道這樣的見面,一定是失望比希望還要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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