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揚 > 第二次握手 | 上頁 下頁
二一〇


  「而我國特有的極品級鈾礦砂和我們試製成功的離子交換樹脂原料,我們的觀測、研究成果和實驗數據,卻被無條件和無休止地索要;我們的實驗室、工廠和礦山,無條件向他們開放……」

  丁潔瓊傾聽著,緊蹙眉頭。

  「我們擁有一批優秀的物理學家,但直接參加過『曼哈頓工程』的,只有你一人。」淩雲竹直視丁潔瓊,「我們面臨很大的困難!在這種情況下,你的回歸,你雄厚的理論功底和特有的實踐經驗,對國家來說彌足珍貴。在我國的原子能事業和核武器研製中,你舉足輕重,有著別人不可替代的作用……」

  女科學家傾聽著,沉思著,默然無語。

  「潔瓊,你當年曾經立志,學成之後一定回國,把全部智慧和才能獻給自己的祖國和人民。」淩雲竹仍然凝望著女科學家,語氣深沉,「回到北京之後的當天夜裡你又對我和師母說過,要獻身于讓祖國強大起來的事業,讓中國擁有自己的原子彈和氫彈……」

  「老師,不是要組建專門的高能物理所嗎?」丁潔瓊終於開口了,「您知道,宇宙線是高能物理的研究內容,也一直是我的本行。我想到高山站去工作,希望在這個領域有新的發現。那裡的青年們上進心很強,求知欲旺盛,亟盼資深科學家給予指導;那裡還多次找到稀有衰變實例……」

  「不,潔瓊,這不是你的真心話,至少不完全是真心話。怎麼說呢?我和師母理解你的痛苦。但是,很多痛苦是歷史造成的;我們不能改變歷史,但可以創造將來。此外,從某種意義上說,痛苦正是生活和生命的組成部分,是人類感情必不可少的成分。因此,談痛苦就是談生活,談生命,談感情。誰沒有經歷過痛苦?小星星最年輕,可是,你瞅,她滿臉淚痕。蘇冠蘭比你更痛苦。那天你挺住了,他卻暈倒了!他今天剛出院,還沒回家就奔機場來了……」

  丁潔瓊用擔憂和愛憐的目光深深地看了蘇冠蘭一眼。

  「對葉玉菡,怎麼說呢?如果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那麼,她的人格豐碑早已高入雲霄。可是,她痛苦了幾十年;我不敢想像,她這一生到底享受過多少幸福?」

  「老師……」丁潔瓊的語音中隱含著哀求。

  丁潔瓊是享受過幸福的。在跟冠蘭相愛的十幾年裡,她因享有愛情,因對婚姻的神往而幸福。可是,那十幾年之中的葉玉菡呢?她完全沉浸在黑暗和絕望之中!

  是的,後來,葉玉菡得到了蘇冠蘭,結了婚,有了家庭和孩子……可是,她得到了丈夫全部的愛嗎?她真正獲得了幸福嗎?

  丁潔瓊無論憑著直感還是憑著對人生的理解和體驗,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只是直到今天,此刻,才由淩老師點破了而已:「她痛苦了幾十年,她這一生到底享受過多少幸福?」

  淩老師沒有接者點破的是:她丁潔瓊的存在就是葉玉菡終身痛苦的根源……

  淩雲竹說著,眼眶濕潤,有點氣喘,還輕咳了一陣。丁潔瓊感到愧疚和不安,伸手要為老師捶背。淩教授擺擺手說:「還記得二十五年前,你出國前夕,我的臨別贈言嗎?」

  「記得,記得,」丁潔瓊連連點頭。其實,這正是她最害怕的話題。她甚至希望淩老師忘了那事;但是,現在可以看得很清楚了,老教授沒有忘記……

  「我囑咐過,你也答應過,永遠不忘你的父母!」淩雲竹喘了喘氣,接著說,「你家出過多少愛國者和革命者,他們為祖國的復興和民族的崛起而前仆後繼。如果你是父母的好女兒,就會像他們一樣凡事首先想到祖國……」

  丁潔瓊垂下頭去,肩膀抽動,臉埋在兩個手掌裡。

  宋素波朝丈夫使眼色。那意思很明顯:不要繼續這個話題了……

  淚水從丁潔瓊的指縫裡淌落。

  「我和你師母,蘇冠蘭和葉玉菡,魯甯和阿羅,哦,還有小星星,我們都愛你。我們為什麼趕到機場來?為了挽留你。你孤獨地回到北京,又孑然一身地離去,會使我們感到非常痛苦,因為我們會覺得對你和對國家都沒有盡到責任。即使你到了高山站,也會感到非常痛苦的,因為你將認識到既對不起先人,也辜負了祖國的期望;在國家面臨困難,祖國最需要你的時候,你離開了北京!宇宙線是重要的基礎研究,但國家現在最亟須的是前沿工程,是關係到國家命運和民族尊嚴的核武器研製——而目前只有北京集中了我國在這個領域的精銳之師。你到了高山站之後還會有一個巨大痛苦,即你會懷念北京的親人,時時盼望回到我們中間……」

  正在這時,一名女服務員走到丁潔瓊教授身旁,嘀咕了幾句。好像是說赴昆明的航班已經開始登機了,是否需要她們幫著做些什麼。

  丁潔瓊抬腕看看手錶,思忖著,一面打開挎包,一面眼含淚水默默起身。

  人們也都隨之站起來。

  淩雲竹副院長與丁潔瓊懇切長談時,魯寧已經離開沙發,在落地大窗前來回徘徊;還不時停下腳步,瞅瞅大家,或透過簾隙朝外投去一瞥。現在,他也抬腕看看手錶,然後快步走到女科學家面前,朝上伸出右手食指,用溫和而親切的語音輕聲說:「瓊姐——我也這樣稱呼你,好嗎?是這樣的,瓊姐,請再等一下,兩三分鐘。」

  丁潔瓊望著魯寧,顯出詫異的神情。

  魯甯回頭貼著蘇冠蘭的耳朵說:「一位中央領導同志來了……」

  蘇冠蘭略略一怔,三腳兩步跨到窗前,將薄如蟬翼的白紗簾拉開一條縫。他往外一看,心臟立刻激跳起來,熱淚奪眶而出:「啊,周總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