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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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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面前就是葉玉菡,於是丁潔瓊想起一件事,緊盯著葉玉菡問:「你記得赫爾嗎?」 「赫爾,那位美國飛行員?」 「是的。」 「記得。」葉玉菡問,「瓊姐,你在美國見過他,是嗎?他後來怎麼樣了?他……」 丁潔瓊憶起赫爾最後的話,關於「一位中國女醫生」的話:我的血管流淌著她的血,我今天的生命是她賜予的。拜託你,找到她,找到那位女醫生。那位中國女醫生瘦弱而憔悴,但在我心目中卻美麗迷人。我感激她,懷念她,每當想起她時總是充滿迷惘和感傷,說不清是一種什麼感情。不知你是否忘了她的名字,我再說一遍:她叫葉玉菡…… 丁潔瓊凝視葉玉菡。多少年過去了,隨著歲月推移,「中國女醫生」肯定老了很多,不比當年。但不管是誰,只要對葉玉菡有所瞭解的,都會信服赫爾的描述:堅強而沉靜,溫柔而憂鬱,平凡而非凡…… 「瓊姐,赫爾現在怎麼樣了啊?」葉玉菡認真起來,「他負過重傷,血液也有毛病,我一直牽掛他,只是苦於無從打聽。」 「他還好,還好……」丁潔瓊有點口吃。她想,此時此刻,不能說出赫爾的真情實況。「他托我尋找你,向你問好。他希望今後有機會來中國,當面感謝你的救命之恩。」 「咳,什麼救命之恩呀!只要他還活著,那就好。」葉玉菡竟露出了笑容,「算起來赫爾現在也才五十多歲,正值壯年呢。」 「媽媽,赫爾是什麼人?」小星星問,「您怎麼從來沒有提起過?」 「你們是母女?」丁潔瓊納悶了。 「十三年前,葉大夫在北平做醫生的時候,曾冒著生命危險把我從美國人的細菌武器實驗室裡救出來。」姑娘點點頭說,「打那以後,我就叫她媽媽!」 「呵,還有這麼一番傳奇?」丁潔瓊流露出驚訝的神情。 「我媽媽的傳奇可多呢!蘇老師都被她救過。她還到緬甸前線參加過戰場救護,誰也不知道她救活過多少人……」 「這孩子太多嘴!」葉玉菡很謙和,「我是醫生。給人看病,參加救治,都是分內事。」 丁潔瓊凝視葉玉菡。她在想,這個形貌尋常的女性,卻具有多麼非凡的靈魂!多少年來,她在沉默中獨自隱忍著痛苦,從不責難別人,包括給她造成了痛苦和傷害的人;像搶救赫爾那樣的事,那樣在生死攸關之際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不惜用自己的死亡換取別人的生存——葉玉菡該經歷過多少? 大學畢業前夕,丁潔瓊寫給冠蘭的那封情書竟落到葉玉菡手裡。出人意料,她竟把那封信託朱爾同交給了蘇冠蘭! 誰不知道愛情固有的排他性?後來的二十多年中,每當丁潔瓊回首此事,都不敢相信自己能表現出同樣的胸襟。多少年過去,物是人非的今天,丁潔瓊冷靜思考:從當時來說,葉玉菡確實是蘇冠蘭「法定」的未婚妻;即使不考慮這一點,那麼,蘇冠蘭與葉玉菡孩提時代的青梅竹馬,特別是葉玉菡自少女時代起就產生了的、哪怕是「單相思」式的愛情總是事實,這種愛情的忠誠、純淨、執著和始終不曾褪色也是事實。連當年的丁潔瓊本人也曾經說過「如果愛情的本質屬性中沒有『專一』,如果愛情如其他物件一樣可以劃分為若干等份,那麼,我願與她共享幸福……」 到底是葉玉菡妨礙了她與蘇冠蘭的愛情,還是她造成了葉玉菡身心上的創傷——今天仍在淌血的創傷?或者換個提問方式:她與葉玉菡誰更痛苦?誰受到了更深重的戕害?誰毀了他們這一代人的青春?誰之罪,誰之罪啊! 葉玉菡默默回身,走到一張茶几前。她進屋時將一個牛皮紙包擱在那兒了,現在重新拿起來;紙包的體積重量如同幾部三十二開本的厚書摞在一起,雙手捧著沉甸甸的。紙包上面的藍黑鋼筆字跡是葉玉菡寫的,已經明顯褪色:「一九三三年」。現在,她解開捆紮的細繩,將紙包攤開,捧在雙手上。丁潔瓊看著,竟足有幾十秒鐘沒反應過來。她睜大眼睛,心臟咚咚急跳:呈現在她面前的是幾十封陳舊信件和十幾張照片。信封上都是她的筆跡,都寫明寄自「金大」即金陵大學,都署著「丁緘」,照片上那個風姿綽約的少女不就是她嗎?那是她當年從金陵大學寄給冠蘭的情書和照片。 「瓊姐,你與冠蘭之間的書信照片,冠蘭手中這一部分依然保存完好。」葉玉菡望著丁潔瓊,誠懇地說,「一九二九年之後你寄給他的全部信件和照片,他都精心保存著,裝滿一個大皮箱。即使是戰亂年代顛沛流離,他什麼都可以扔掉,惟獨這只皮箱他一直帶在身邊。我理解並尊重這段史實。這些書信照片都是我親手整理和收藏的,你可以從中看到我們的心,感受到我們對你深深的愛,對你的親情。」 來機場的路上,葉玉菡讓汽車開到家門外停了一會兒。她搬出塞得滿滿的大皮箱,打開;考慮了一下,挑出這一包…… 「真的,瓊姐,我像小星星一樣,請求你諒解冠蘭。他這人極重感情,決不會『欺騙』和『背叛』。」葉玉菡眼含熱淚,娓娓傾訴,「瓊姐,你是冠蘭的親人。中國有句古話:『每逢佳節倍思親』。每逢節日喜慶,特別是春節除夕,吃團圓飯,守歲,放禮花,看焰火,滿天炮聲隆隆,奇彩繽紛,千家萬戶欣喜若狂的時候,冠蘭往往徹夜不眠,神情恍惚,獨自沉思。每逢這種時候,我就知道他在思念你;我就想起那兩句唐詩:『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每逢這種不眠之夜,我何嘗能夠入睡!我每隔一兩小時到書房看看,為他續水,添衣,備藥,做做按摩,直到天亮。瓊姐,歷史事實我們無力改變,但我們可以創造全新的未來。冠蘭早就是你的親人,你的兄弟;你會發現,我今後也是你的親人,你的姐妹。留在北京吧,瓊姐!你會發現在北京還有很多很多親人的……」 「不,請別說了,玉菡!」 丁潔瓊覺得,再說下去她的決心就會動搖,就會崩潰!她已經有很長時間說不出話來,像一團棉花堵在心頭。良久,她稍許平靜了,攥住葉玉菡的雙手,久久撫摩著,緩緩道:「玉菡,我更加瞭解你了,或者說,真正瞭解你了。我懂得了冠蘭和你為什麼能在歷盡艱辛之後,終於走到了一起。我明確無誤地知道了,他有了一個最可靠也最可愛的終身伴侶,他得到了一個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我為冠蘭放心,更為他高興;你比我強,你更能使他幸福。我現在擔心的是他能不能真正使你幸福。他確實應該好好愛你,愛護你,全身心體貼你,用終身來報答你!而且,我也更加明白了,我應該離開北京……」「瓊姐!」 「丁姨啊!」 「小星星,好孩子,不要再多說了。」丁潔瓊愛憐地摸摸姑娘的頭,「好好照顧蘇老師,體貼你媽媽。我們這一代人,特別是他倆這一輩子,過來得太不容易。」說著,她轉向蘇冠蘭和葉玉菡,目光和口氣都滿含深情,但沉著堅韌,「我曾經想在登機前享受一會兒孤獨和安靜,但這點小小的意願沒能實現。不過我仍然很高興,高興在離開北京前能再次見到你們,跟你們交談,得知了很多我過去不知道的情況,特別是看到了你們的真心真情。現在,我謝謝你們,也求求你們,別說了,別挽留我了。我愛你們,也會懷念你們,但我離去的決心不會改變。」 丁潔瓊說著,走到窗前,雙手重新抄在背後,透過紗簾看出去,眼前一片迷茫。 「瓊姐,我在來的路上做了一個決定。」葉玉菡走到瓊姐身後,聲音很輕,但吐字清晰,「如果你離開北京,那麼,我就把孩子留給冠蘭,幾天後也動身前往昆明……」 「玉菡,你說什麼呀!」丁潔瓊霍然回過身來,兩眼飽含淚水。「我說,我要上烏蒙山去,到高山站去。瓊姐,我是一個醫生,在那空氣稀薄、環境惡劣的地方,我會陪伴你,關心你,照顧你。我要盡力保證你的健康,讓你受夠了傷害的身心多得到一些溫暖和慰藉。瓊姐,我相信,終有一天你會再回北京的;那時,我陪你一起回來,因為,北京更需要你……」 「玉菡,」丁潔瓊顫聲喊道,「玉菡啊!」 女教授的聲音戛然而止。與此同時,她顯出異樣的表情,目光凝固了…… 貴賓室厚重的門扇被推開了。幾個人出現在門口。 丁潔瓊快步走上前去,遠遠地伸出雙手:「啊,老師,師母,你們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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