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揚 > 第二次握手 | 上頁 下頁
一九九


  女教授從前門外獨自回到「菊苑」。深夜,在小院中徘徊很久之後,她才回到屋裡,強迫自己想些別的事情,並且憶起還有一份材料沒來得及看。那是以雲南高山站名義致中國科學院和國家科委的《情況彙報》。那天深夜,姚慧梧將厚厚的卷宗夾交給女教授時,先將其中所有材料一一作了說明。在介紹這份《情況彙報》時,小姚說:「本來可以不送您的,因為沒有必要。但您既然說明要瞭解『所有的情況』,那麼也送上,您看看吧。」

  《情況彙報》注明發於一九五八年十二月五日,即將近一年之前。丁潔瓊越讀越發現,她看這個材料不是「沒有必要」,而是太有必要了!《情況彙報》第一、二段是些「套話」,這是國內文件材料常見的現象;但從第三段起就切入了正題,而且活潑、形象——

  其他國家的同類實驗室多處相對乾旱少雨和地形平緩的高海拔臺地,便於施工和交通運輸,絕少有洪水或泥石流威脅。而烏蒙山脈系金沙江與北盤江兩大江河的分水嶺,呈東北—西南走向,比橫斷山脈更加「橫斷」,山勢巍峨險峻,垂直變化強烈,很多地方地質結構很不穩定。金沙江流域內小江、普渡河、以禮河、龍川江等呈帚狀排列,落差巨大,河道曲折,水量充沛,水流湍急,兩岸懸崖峭壁,且地下水豐富。凡此種種,使築路架橋困難重重,已築好的公路往往質量不能得到保證,常為塌方、山體滑坡和泥石流所困擾,造成交通阻斷。一次洪水暴發,距我站數公里外半架大山突然崩塌,形成幾十米高的「堤壩」,堵塞江河,致使水面急劇抬高,瀑布狀泥漿裹挾著巨石滾滾而下,聲聞數裡,驚心動魄!一次運送實驗設備,汽車前方路面塌陷,後方山坡垮塌;當時車上只有司機和一名青年科研工作者,兩人被困在闃無人跡的深山裡;入夜狼、豹、野豬和黑熊在汽車四周蹲守嗥叫。兩人手持木棍和搖把,堅守五天五夜而粒米未進,直至援軍到來……

  讀到這裡,丁潔瓊愕然睜大眼睛。她早年在美國的高山宇宙線探測簡直像旅遊一樣,加利福尼亞州、內華達州和猶他州經常是萬里無雲,碧空如洗。汽車探測改為高山站後,除雲南這座高山站因「保密」而絕少為外界所知曉外,各國高山站的分佈和運轉狀況幾乎都是公開的。稍加對比就可看出,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座別的高山站會處於如此「難於上青天」的惡劣環境之中!但是,同時,丁潔瓊的視野裡有艱難,更有壯麗——在她眼裡,這是一種只在中國,只在雲南存在的壯麗!丁潔瓊有廣博、深邃的藝術素養。她年輕時喜歡繪畫和雕塑,後來一直保持了對舞蹈和鋼琴、小提琴演奏的愛好;因此,對美,包括大自然的美,有著充分的領悟和欣賞能力。她雖然沒有到過雲南,但畢竟是中國人,還讀過赫爾寄自雲南和昆明的許多信件,久知雲南的美麗。進入國境之後,從飛機上鳥瞰烏蒙山脈,更令她神往……女科學家深深舒一口氣,接著往下讀——

  從北京至昆明須從廣西柳州北上繞道金城江、貴陽和遵義等,僅在黔滇山間公路上就要顛簸一周左右,一路上換乘火車和長途汽車,最後抵達昆明總計歷時半月。物資有時只能繞道越南經「小火車」運往昆明。從昆明換乘長途汽車沿「土公路」北上三百公里到烏蒙礦務局,再找便車走更「土」的公路,幾小時只能走幾十公里。這個路段反復下深溝上高山,垂直高度幾百米,車毀人亡的事故經常發生。夏季幾乎天天下雨,還經常是暴雨;公路鐵路被沖斷和淹沒,交通中斷數天至十幾天是「家常便飯」。有一次,在昆明北面某站由鐵路轉公路時,又暴雨連旬,橋樑衝垮,公路沖斷,前後截斷,我們運載儀器設備的汽車在四面環水的「孤島」上被困多日,加上因交通中斷而在附近被迫滯留的時間達一月以上。

  一九五七年參加「國際地球物理年」時遇上了更嚴重的情況:暴雨洪水使公路中斷達兩個月,物資被困在離我站數十公里處,而觀測任務上馬在即。我們派人下山。在地方政府和礦務局熱情幫助下,請了幾十個民工,雇了幾十頭驢。三名青年科研人員打開包裝箱,將上百套(件)儀器和數以噸計的磁鐵、鉛塊和鋁塊取出分類和重新打包,精密易碎者由人扛,不易損壞者用驢馱。譬如鉛塊的體積形狀類似磚頭,但比磚頭重得多,一頭強壯毛驢只能馱四個鉛塊。

  我們的同志與民工一起,組成一支特殊「馬幫」,沿著崎嶇陡峭的羊腸小道艱難跋涉了兩三天,露宿林邊崖下,吃著「雨水泡飯」。途中穿過一座懸崖中腰,一頭毛驢失足墜下百米深谷,轉瞬便被咆哮的急流吞沒!一個民工隨之墜落,因被崖下樹枝掛住才倖免於難……但我們硬是在如此艱難的條件下提前完成了運輸、組裝和調試任務,接著又提前完成了觀測和研究任務,在國際上引人矚目。

  丁潔瓊就是從美國《宇宙線通訊》上得知中國大陸有個雲南高山站,得知這座高山站在「國際地球物理年」中的活動和貢獻的;只是她根本沒有想到,這座高山站的條件「原始」到了在西方世界不可想像的地步!

  我站無力自行修築公路,只得「借光」使用因長期被汽車碾壓而坎坷不平、很多路段甚至破爛不堪的礦山公路。公路終端在山下一座礦上,距我站還有一公里陡坡。運送來的物資經常重達幾噸或幾十噸,有一次運來磁鐵二百二十噸,全由我們的同志憑體力搬上去。我們之中無論中年還是青年,無論炊事員還是科研人員,都自覺當起了「搬運工」。

  這裡雖然沒有高緯度地區的高山「雪線」,山頂沒有常年積雪,但冬季還是降雪的,有時降雪量很大,冰雪堆積很厚,數十日不融化,給工作、運輸和生活帶來很大困難。雪地裡常見熊、豹和豺狼之類猛獸的足跡。站這裡空氣稀薄,海拔三千米以上地區的大氣壓力只有海平面的三分之二,人即使靜止不動呼吸頻率尚且要增加,何況要全靠人力把幾噸、幾十噸或幾百噸物資搬上一公里的陡坡!很多同志患有暈眩、翻甲症(指甲外翻)、腸胃痙攣等高山病,不下山就無法治癒。這裡「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極其寒冷荒涼;「老站」幾株小樹還是一九五三年淩副院長親來選址時栽下的,六年過去了,在常年的強風和狂風催折下,競未長高一釐米,反而被吹變了形,像一把被撕破的蒲扇。這裡水的沸點是八十九點五攝氏度,我們喝著永遠半開的水,吃著永遠夾生的飯,因此引起多種疾病,連原來年輕力壯的同志也要常年服藥了……

  材料接著寫道:儘管如此,到高山站工作卻與在北京的研究所裡上班「一視同仁」,既無出差補助,也沒有高山津貼,工資很低,但都任勞任怨;每人每月交相同的伙食費,吃同樣的飯菜;大家利用房前屋後空地開荒種菜,收穫的土豆白菜等一律交給食堂,共同享用,像「原始公社」似的,誰也不「多吃多占」。口糧是國家供應的未經加工的原糧如小麥、玉米等,從十公里外的糧站扛回來之後還要自己用石磨碾磨,磨完後自己動手過篩。為了爭取看書的時間,經常是一手推磨,一手捧讀……

  《情況彙報》接著寫道:

  常年駐站的工作人員在「老站」時代約為五六人。「新站」建起後,常年駐站人員増為十多人,絕大多數為未婚青年,結了婚的也是夫妻分居——這在西方也是不可想像的。高山站裡只有一對夫婦,男方是管「行政」的副站長,退伍軍人,綽號「老寶」;他老婆是臨時工,炊事員。夫婦倆養的母雞居然還下蛋。在這似乎與世隔絕的地方,無論全站一共五六人也好,十多人也好,倒有一種融融的家庭氣氛,一家人樂樂呵呵的絕對「平等」。連雞下了蛋也要湊夠五六隻或十多隻,等著每人都有一隻了再一起吃……

  不知何以,看到這兒,丁潔瓊的眼圈和心窩都熱乎乎的。她停了停,擦了擦眼睛,接著往下看——

  我站有幾個困難問題希望能得到上級支持,儘早解決:一,請求從國外或北京、上海等大城市代購若干個高壓鍋,解決常年「喝半開的水,吃夾生的飯」問題;二,請求調撥或代購一批治療高山病的藥物和防治其他疾病的常備藥品;三,請求撥款修築從礦山到我站這「最後一公里」公路。因為,有時,走完這「最後一公里」比走過前面的幾百、幾千公里還難!四,請求撥款供我站購買若干手推車、毛驢和驢車,以提高我們在「最後一公里」路上搬運設備的效率;五,請儘早將動力變壓器送來。目前我站只能使用民用照明電源,有時連一台雲室上使用的一千瓦空氣壓縮機都啟動不了,經常需要人用手幫著拉動皮帶才能啟動。而正常開展研究時,平均每小時要啟動一次空氣壓縮機;六,一些稍縱即逝的「奇異現象」往往不能得到及時解釋和處置,在科學上可能造成損失;青年們求知欲旺盛,但都是大學剛畢業就到了我站,而這裡實驗內容單調,觀測面狹窄。大家亟盼每年能安排一兩位著名科學家或資深研究員在天氣晴好季節來一兩次,每次哪怕只小住一兩星期也是好的!有他們指導工作,現場研究稀有衰變實例,對艱苦卓絕、任勞任怨、長期在這種「蠻荒之地」獻身于祖國尖端科研事業的青年們將會是很大的激勵……

  「現在,朋友們,同志們,請大家再次用最熱烈的鼓掌,歡迎這位傑出的愛國者和世界第一流的物理學家,回到我們偉大祖國的懷抱!」

  一陣暴風雨般的掌聲把丁潔瓊從對烏蒙山的遐思中驚醒。她這才發現自己置身於「首都科學界熱烈歡迎丁潔瓊教授從海外歸來大會」的主席臺上。她的身旁,周恩來總理的講話進入尾聲:「國家和人民對丁潔瓊教授的愛國主義精神和她在科學上的卓越貢獻,給予崇高評價。丁潔瓊教授已經被增補為中國科學院院士,還將在高教界和科學界承擔重要職責,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發揮作用。就像淩副院長剛才說的那樣,今後,丁潔瓊教授將生活和工作在我們中間,為祖國的強盛,為民族的復興,跟我們一起奮鬥,一起邁向輝煌的明天!」

  全場起立。暴風雨般的鼓掌經久不息,像狂風中的海濤奔騰。

  丁潔瓊教授微笑著,向人們報之以輕盈的招手和鼓掌。同時,她的雙眸卻像刀刃般鋒利,又像冰雪般清澈凜冽……

  她登上主席臺不久就認出了在大廳後方一側落座的那個額頭凸出,面目清臒,鬢髮灰白,肩膀寬闊,古銅色皮膚,體型瘦削挺拔的男子。那人一直微閉兩眼,顯得神情憔悴,疲憊不堪。

  丁潔瓊是有預感的。蘇冠蘭是科學家,又在北京工作,這就意味著他可能出現在這個歡迎會上,可能再度進入她的視野——現在,果不其然!只是,昨天的蘇冠蘭身著黑西服,系蔚藍色領帶,外穿淺灰色風衣;而眼前的他身著一套黑色呢料中山裝,這是今天中國人最常見的服式和顏色。

  在全場近乎沸騰的熱烈氣氛中,蘇冠蘭卻低著頭,捂著額頭,起身離席;他身軀搖晃,步履踉蹌。他身邊有個滿臉驚恐的女孩子——是他的秘書或助手嗎?還有個禿頂胖子,像是昨天傍晚見過的他那位鄰居。他們一面小心翼翼地攙扶著他,一面急切地嘀嘀咕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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