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揚 > 第二次握手 | 上頁 下頁
一九七


  良久,丁潔瓊打著寒噤,蘇醒過來。她發現自己的眼淚流幹了,嗓子哭啞了,肌膚仍然麻木,眼前濛濛矓矓。伸手摸了摸,能感覺到滿臉淚痕,胸前衣襟濕漉漉的。試著掙扎了幾下,能夠動彈了;過了一會兒,她仿佛終於掙脫了堆積的冰雪,但是氣喘吁吁,渾身發軟,仍然昏眩窒息……

  丁潔瓊想起來了,茶具櫃的兩塊玻璃擱板上擺放著小姚為她準備的許多常用藥品,包括安眠藥,有水劑也有片劑。自離開那不勒斯後,她一直夜不能寐;抵達北京後,失眠日趨嚴重。但是,她從來沒有服用過安眠藥。現在,她踱到茶具櫃前,取出一種安眠藥,是略帶紫紅色的液體;看看瓶簽,足夠服好幾天的。又取出另一種安眠藥,裝在一隻未開封的深棕色小玻璃瓶中。丁潔瓊凝視著,思忖著,深深舒一口氣,搖搖頭。這時她又開始覺得頭疼,全身關節也疼,軀體酥軟搖晃,氣悶難耐之感在加劇。她走到落地大窗前,推開兩張窗扇,盡力吸一口氣,再徐徐吐出。清涼的夜氣拂拭著她的面龐,使她多少舒適一點了。她下意識地探出上身,視野和精神都立刻沉浸在黑黢黢的夜色裡;她似乎產生了某種錯覺或幻覺,覺得自己身處摩天大樓頂層,周圍是萬丈深淵,到處充溢著黑黢黢的、黏稠的、富於飄浮力的空氣,有如熔融的瀝青。她真想採用自己習慣的某個舞姿一躍而出,撲往那無邊的空間和無盡的時間,跟宇宙合為一體,化為永恆!然而正當她試圖這樣做的時候,她的視覺器官已經適應了黑暗,辨認出了外界地面上朦朧的花木;有幾株海棠的樹梢還高過窗戶,室內溢出的黯淡燈光映在樹枝上,像一幅幽暗的、充滿神秘色彩的油畫。她恍悟到自己這套公寓式居室其實位於大樓的一層,即使縱身跳出也不能如願以償……

  然而,黑黢黢的、濃稠的、富於飄浮力的和瀝青般的夜色,還有那幽暗的、充滿神秘色彩的畫面,也許還有那清涼的夜氣吧,卻吸引了丁潔瓊。她茫然想了想,熄了室內電燈,款款踱到院中,在草木氣味和深秋寒意中獨自徘徊。南遷的雁陣在高空掠過,發出此起彼伏的淒清嘶鳴;此情此景,使她油然憶起一位古人的詞句:

  「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哪位古人?哦,李清照。也許因為同為女性吧,她一直特別喜歡李清照的詞。當年在美國,她曾選譯過十幾首李清照詞作,不是用以發表,而是用來教赫爾——那時的赫爾對中國古典詩詞如醉如癡,還一直認為瓊的譯筆真好,好得「簡直像拜倫詩歌的英文原作」!

  除赫爾外,喜歡李清照的還有冠蘭。他跟赫爾不同,他是中國人,熟諳古典詩詞,能直接閱讀和欣賞原作,體會更加深切;而且不僅理解作品,還熟悉作者身世。早在讀大學時,他曾在一封信中說過:我們結婚之後,會像趙明誠李清照那樣志趣相投,美滿幸福!丁潔瓊當時便心中一驚:什麼不好比喻,偏要拿趙明誠李清照作「參照系」?她胸中湧起不祥的預感,回信說:不,我們跟他們完全不是一碼事,我們要遠遠好過他們!他們國破家亡,顛沛流離,夫妻相處僅二十年,也沒有兒女,且趙明誠早亡,李清照晚景慘淡淒涼。而我們將白頭到老,兒孫滿堂;我們的愛情將被載入歷史,寫成詩歌小說,譜成美妙樂章,被後人世代稱頌傳唱,當做「忠誠」的象徵,成為「美麗」的代稱……

  「不祥的預感」終成現實。她的命運甚至遠不如李清照。李清照畢竟還充分享受過床第之歡,與趙明誠有過二十年夫妻恩愛,而她呢?

  天哪,怎麼又想到了冠蘭,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預感,預感——人類歷史上的大量事實一直在證明著:在某種未被世人破解的因素支配下,「預感」經常很靈驗。她離開美國之前寓居伯克利那一年裡,甚至更早些,在「愛麗絲花園」的歲月,對今天目睹的一切,關於蘇冠蘭的一切,已經有所預感。回國途中,特別是回到北京之後,這種感覺更加明確而強烈。她猜想冠蘭還活著;猜想冠蘭仍然從事藥物學研究,是一位教授;儘管中國幅員遼闊,各地有很多大學和研究所,但她猜想,冠蘭會在北京供職;還猜想,會在北京跟冠蘭相逢;特別是,她猜想,冠蘭已經成家,成了另一個女子的丈夫……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冠蘭反復說過了的,此生此世只愛瓊姐;冠蘭發過誓的,一定等瓊姐從大洋彼岸歸來!如果一直不見她回來,就等她到永遠。如果瓊姐萬一發生了不幸,他就終身不婚……

  丁潔瓊也有過這樣的承諾和誓言。她用漫長的三十年時間和無數艱難經歷,履行並證實了自己的承諾和誓言。可是在她的預感裡,蘇冠蘭卻不行!為什麼,為什麼啊?原因也許在於丁潔瓊是個極端忠實的人,而這「極端忠實」卻太難做到了,絕大多數人都做不到,包括蘇冠蘭。眼前的事實,終於證明了這個最使她恐懼的預感!

  丁潔瓊準備最大限度地付出自己的愛,最大限度地愛蘇冠蘭,最大限度地諒解蘇冠蘭並再給他一次機會,自己再做一次犧牲——即如果蘇冠蘭一九四六年之後與別的女性結過婚,而又因這樣那樣的緣故失去了對方,她仍然可以跟蘇冠蘭組成家庭,全身心地愛他和他的孩子們。哪怕蘇冠蘭不是個極端忠實的人,怛他畢竟是個非常好的人啊!

  可是,發生在面前的事實粉碎了丁潔瓊的一切幻想:蘇冠蘭結了婚,也沒有「失去對方」;她親眼見到了蘇冠蘭的妻子,是一位身軀單薄、臉色蒼白而且顯得蒼老的矮個子婦女,並不漂亮,但沉靜而溫存……

  自從有了李清照的詞句,「物是人非」就成為中國人常發的感慨——眼前的北京還是北京,還是丁潔瓊一九三四年曾經匆匆來去的那個北京,而蘇冠蘭卻早已不是丁潔瓊的「愛人」、「戀人」和「情人」,而是成了另一個女子的丈夫!

  一陣冷風突然襲來,枯葉在地面滾動,窸窸窣窣。丁潔瓊渾身哆嗦。是的,不該再想這些了,越想越痛苦,心碎!想些別的吧。想什麼呢?又想到了李清照。女科學家仰望黑沉沉的夜空,在心中搜尋易安居士的詞作和斷句,從「帝裡春晚,重門深院」到「多情自是多沾惹,難拼舍」,從「蕭條庭院,又斜風細雨,重門須閉」到「星橋鵲駕,經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從「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到「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當吟誦到「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時,她潸然淚下;隨之而來的一陣猛烈暈眩使她踉踉蹌蹌,幾乎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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