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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


  這個問題,他回答或不回答,承認或不承認,已經沒有差別。連丁潔瓊都知道:「美國以外」的那個國家,只能是蘇聯。丁潔瓊還知道:把原子彈機密提供給蘇聯可不是「疏忽」,而是犯罪!但事實是奧姆霍斯並未「把原子彈機密提供給蘇聯」,只是曾經動過這種念頭。然而這就夠了。從此,奧姆霍斯從峰巔一下子跌入穀底。隨著調查的深入,缺口不斷擴大,暴露的問題越來越多。一九五三年六月二十四日,即羅森堡夫婦被執行死刑後的第五天,奧姆霍斯正式被起訴。

  奇怪的是,起訴沒了下文,只有無休止的軟禁。一九五六年八月,奧姆霍斯病情加重,肺結核病灶有癌變跡象。據說是在總統的干預下,他住進了醫院,得到很好的治療,還動手術切除了一葉肺,算是止住了不斷的咯血;據說也是在總統的干預下,半年後他在出院的同時恢復了人身自由——不過與此同時,他被「勸告」使用化名,採用另一套履歷,不得接受採訪,保持沉默低調和深居簡出,定期向FBI的地方機構彙報,等等。當然,有些事沒向他談到,因為不必要談到,如電話將被監聽,通信將被監視,出門將被跟蹤,出遠門必須得到批准之類。在奧姆霍斯接受這一切條件之後,他在巴爾的摩遠郊一所供膳學校當上了「圖書館管理員」……

  這些,都是羅麗塔來伯克利看望丁潔瓊時談到的。她說,隨著「冷戰」勢頭的減弱,總統決定逐漸改善奧姆霍斯的處境;看來,最後還會用某種方式為他恢復名譽。畢竟他對「曼哈頓工程」有過重要貢獻,重要到歷史不可能永遠淡忘他!至於他對蘇聯,對美國,對核武器的看法,畢競只是「看法」,只是書生意氣而已,至今並未找到他從事間諜活動的確鑿證據。關鍵是十來年之後的今天,奧姆霍斯所知道的那些東西已經「充分陳舊」了,美國的乃至所有大國的原子彈、氫彈、「G彈」和飛彈都早已是公開的秘密。而更關鍵的一條,則可能是總統想為自己留下一個好名聲……

  羅麗塔沒有談到奧姆霍斯的確切地址和電話號碼。她或者是不知道,或者是知道而不說。她畢竟有「特殊」身份,連她來看望女教授也是負有使命的;哪些事該說,哪些事不該說,羅麗塔心裡有數。當然,丁潔瓊也不打聽。她明白自己享有的「自由」並不超出奧姆多少。嚴密監視之下的兩個人,怎麼談,談什麼啊?特別是她一直對奧姆懷著深深的歉疚。是她害苦了奧姆,使用的方式還那麼離奇,那麼殘忍,那麼不可思議:那不是一百八十七封普通書信,而確確實實都是情書,情書,火熱的情書!她在那些情書中毫無保留、毫無拘束地傾訴愛情,那是對冠蘭的愛情,那是只屬￿冠蘭一個男子的愛情……丁潔瓊做夢也沒有想到,有朝一日這些情書竟會被奧姆看見,從而狠狠地傷害這個善良而文弱的男人!她更沒有想到的是,那些書信涉及到奧姆的文字實在太多,其內容足以把奧姆霍斯博士送進監獄,也確實把他送進了監獄!

  丁潔瓊停止了抽泣,昂首凝視著對方,雙手捧起對方黝黑瘦削的面龐,端詳良久,哽咽道:「奧姆,我對不起你……」

  奧姆的淚水已經幹了,面頰上仍沾著斑斑淚痕。他迷惘的眼神終於收攏了,視線凝聚在瓊臉上,但保持著沉默,也沒有表情。他似乎在無聲地發問:「瓊,你為什麼這樣說?你有什麼對不起我之處啊?」

  「可是我沒有辦法,奧姆,我的祖國在東方,我的心早就許給了別人……」丁潔瓊斷斷續續地說著,淚水又奪眶而出,「我是一個極端忠實的人。這就決定了我的一生決不會違背自己的承諾和誓言,也就註定我的一生會在感情和精神上備受折磨。原諒我,奧姆,你知道我尊敬你,愛你。但是你也知道,我學成之後是一定要回中國去的,我從來沒有對你和對任何人隱瞞過這一點,從來沒有改變過這個決心。我到美國之後,你知道十幾年中有多少男子追求過我,有的人簡直到了狂熱地步!他們幾乎全都那麼出類拔萃,大概因為自己覺得不這樣就不夠格向我求愛吧。這些男人中最傑出、最可愛的當然是你——但我從未對任何人作出過任何允諾。我在口頭上和舉止上都從未跨出過那一步。我給很多男人造成了痛苦,其實我自己何嘗不是長期地和無止境地忍受煎熬,因為我是一個正常的、健康的女人啊!你已經知道了他的存在和他的名字——蘇冠蘭。一想到我與他的初戀,想到他對我的救命之恩,想到他是那麼優秀,想到他為苦難深重的祖國一直在艱難奮鬥,一直在苦苦支撐著和等待著我,從照片上都可以看得出他變得異常蒼老憔悴……總之,一想到這些,我就一遍遍地提醒自己,鼓勵自己:一定要把自己的愛情完美無缺地帶回去,奉獻給他!」

  奧姆仍然不說話,仍然直直地望著瓊。

  「如果我的生活中從來就沒有出現過蘇冠蘭,我一定會選擇你的!或者,如果愛情的本質屬性中沒有『專一』,而是像其他物件一樣可以分割,那麼,我也可能……」隨著語音戛然而止,丁潔瓊再次把頭緊貼在奧姆胸前。良久,她抬起頭來,用噙著淚花的眼睛看著奧姆:「我錯在沒有早把真相告訴你。你大概已經明白了,那是因為我怕——我,還有他,這一生可被害苦了。可是,到頭來,我又如此害苦了你。而你是我到美國後的第一位老師,是我到美國後最好的恩師,也是我攀上科學頂巔的導師!何況,你曾救過我的命……」

  「不,瓊,親愛的瓊……」奧姆總算開口了,從蓬亂的鬍鬚中鑽出撕啞的嗓音,不僅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還成了個十足的病人。他剛一張嘴就猛咳起來,咳得簡直喘不過氣來,整個身軀都搖搖晃晃的。丁潔瓊不知怎麼才好,急得要命,抱著奧姆又是揉胸脯又是捶背。過了好幾分鐘,奧姆才停止了咳嗽,用手帕擦淨嘴巴,反過來安慰瓊:「沒什麼,沒有大毛病,早就不咯血了,咳一陣子就好了,就好了。瓊,別總是那樣說了,真的,你沒有任何地方對不起我的。你確實是一個極端忠實的人,對愛情,對祖國,都是如此。我由你而常常想起歌德的話:『光輝的女性,指引人類昇華。』在未來的歲月裡,直到我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哪怕是彌留之際一息尚存,我都會為自己曾經結識,曾經摯愛,曾經深深眷戀過你這樣的女人而感到滿足,感到慶倖……」

  「奧姆!」

  「不久,你將實現自己對祖國和對愛情的承諾,將回到祖國和愛人的火熱懷抱中。就是說,在美國歷經多年的痛苦和不幸之後,你很快就會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奧姆哽咽了很久,吃力地往下說,「瓊,到了那邊,不要忘記『奧姆』,不要忘記他對你和你的愛人的祝福……」

  「謝謝你,奧姆。」丁潔瓊淚流滿面,「謝謝你來為我送行,謝謝你的祝福!」

  「還有,」奧姆猶豫片刻,鼓足勇氣似的,「你聽說麥勒了吧?」

  「是的,他們告訴我了。這沒什麼,奧姆。甚至,我甚至應該感謝她……」

  「哦?」

  「怎麼說呢?真的,我感謝她。」丁潔瓊斟字酌句,「在長久年月裡,是她給了你……你所渴望和需要,你應該得到和有權利得到,而我卻不能給予你也一直沒有給予你的慰藉……」

  「啊,別說這些了。瓊,現在讓我再仔細看看你。」奧姆哆哆嗦嗦,結結巴巴。他雙手捧起丁潔瓊的臉龐,深情端詳著,溫柔撫摩著,「我真羡慕赫爾!他到過中國,所以他有切身體會,知道那片河山和那個民族的美麗非凡。我真想有生之年到中國去一次,像赫爾那樣去看看那片河山和那個民族,看看那美麗非凡的一切,看著它們怎樣誕生和撫育了同樣美麗非凡的你……」

  「會有那一天的,奧姆!」丁潔瓊的聲音和表情突然變得異樣,「不過,赫爾呢?」

  奧姆滔滔不絕的話頭忽然止住了。

  「告訴我,奧姆!」丁潔瓊攥住奧姆的兩隻袖管使勁搖晃,「赫爾呢,赫爾呢?他在哪裡,他怎麼樣了?」

  「他,他不能來了……」

  「為什麼?」丁潔瓊使勁盯著對方,「告訴我,為什麼啊?」

  「他不能來了。」奧姆重複了一句,「但他托我捎一封信給你,瓊。」

  「哦……」丁潔瓊略略松了一口氣。

  奧姆顫巍巍掏出一封信。

  丁潔瓊打開信封,取出幾張信紙,攤開。奇怪,不是赫爾的親筆信,而是用英文打字機打印的一封信。開頭的字跡立刻映入眼簾——

  親愛的瓊!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人世了……

  「啊!」丁潔瓊驚叫一聲。她閉上眼睛,穩了穩心神,然後翻到最後一張信紙;那裡有兩行字跡,歪歪扭扭,很難辨認。但丁潔瓊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是的,是他的親筆簽名——

  你忠實的赫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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