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揚 > 第二次握手 | 上頁 下頁 |
一八七 |
|
親愛的瓊! 最近聽一位參加過「曼哈頓工程」的教授說,那時,他們對你的愛稱是「瓊」——我真喜歡這個稱謂!從這封信開始,我也這樣稱呼你,好嗎? 我本來想趕到機場為你送行,費城距紐約並不很遠。但是,小約翰又病了,病得很厲害,大夫說有生命危險,我不能不在病房中陪著他,給護士當幫手。這孩子的性格特別脆弱,特別需要母愛;大夫說,我在他身邊時,甚至連藥效療效都格外顯著!我已經在孩子的病房中待了十天,連這封信都是在他的病床邊寫的,你看得出字跡的潦草和文體的拖遝。我嚴重缺乏睡眠,身心俱疲,憔悴不堪,瘦了很多,連心臟也出了毛病;我畢竟六十七歲,是個老人了。但看見小約翰的病情有所好轉,而且這是母愛的「藥效療效」,我很高興!我相信,你會跟我一樣高興。 丁潔瓊知道,賽珍珠一九二五年後收養了九個孩子,一九三五年後又收養了六個孩子。小約翰是所有這些孩子中最小的一個,也是最體弱多病的一個…… 直到今天,此刻,丁潔瓊離開美國前夕,讀著這封信,才忽然意識到賽珍珠老師比自己足足年長十八歲——這已經是兩代人之間的年齡差距,意識到也許是因為自己不曾結婚生育過,所以遲遲沒有體會到賽珍珠對她的關愛中飽含的母性…… 丁潔瓊又擦擦眼角,接著往下讀—— 瓊!你很快要回到中國去了——那裡是你的祖國,也是我的第二祖國。你知道,我出世才四個月就被父母帶到中國,在鎮江生活了十四年,度過了幾乎全部兒童和少女時代;你知道,我在中國經歷了永遠不能忘懷的初戀和熱戀;你知道,我二十年代回美國在康奈爾大學攻讀的是英文,碩士論文卻是《中國》;你也知道,我不喜歡那些把中國人寫得離奇怪誕的西方人著作,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要使這個民族在我的書中以真實面貌出現;你還知道,我曾立志要把中國人寫得與以往西方作家筆下的中國人完全不同…… 我成功了!而使我成功的,正是中國。我至今能背誦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十二日瑞典文學院對我的《頒獎詞》:「為西方世界打開一條路,使西方人用更深的人性和洞察力,去瞭解一個陌生而遙遠的世界。」我記得斯德哥爾摩天文臺台長林布萊德當時對我說的話:「你在你的具有高超藝術質量的文學作品中,促進了西方世界對於人類的一個偉大而重要的組成部分——中國人民的瞭解和重視。」那次盛典上,我演說的題目是《中國小說》;我說:「雖然我生來是美國人,但恰恰是中國小說而不是美國小說決定了我在寫作上的成就。我最早的小說知識,關於怎樣敘述故事和怎樣寫故事,都是在中國學到的。我認為中國小說對西方小說和西方小說家具有啟發意義。」 就像中國使我成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一樣,美國也應該使你成為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的——已經有不止一位留美中國科學家得到了這種榮耀,用這種無可置疑的方式證實了中華民族的優秀素質。我深知你的功底。如果不是在長達十二年中失去自由,你肯定可以登上人類榮譽的這座頂峰!但是,遺憾…… 真的遺憾嗎?似乎又不。中國人在美國領土上能做到的事,在中國本土上難道就做不到?我相信,你的返回中國,會大大增加這個希望。瓊,記住:到了那一天,雪花般的賀電中,第一個肯定是我的! 讀著這段文字,女教授的心情特別不平靜。豈止是賽珍珠呢?奧姆和其他很多同行、同事都有著相同的看法,丁潔瓊自己何嘗不明白這一點!一個簡單的事實是,她在「曼哈頓工程」中的實驗成果,已經有兩項被認為是「諾貝爾級」的重大發現。戰爭結束後,很多科學家醞釀推選她為美國全國科學院院士,提名她為美國物理學會副會長,指出她是諾貝爾物理學獎最有實力的「潛在得主」。可惜,她的主要成果受戰時法規約束,當時不得公佈;待戰後可以整理、發表和參加「競選」了,她卻失去了人身自由,而且一下就是十二年! 賽珍珠接著寫道—— 在我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成為名人之後,我無數次說過「我的一生,從童稚到少女到成年,都屬中國」;無數次說過「我跟中國人沒什麼兩樣」;無數次說過「中國是我的第二祖國」;還無數次說過「中國人民的生活多年來也就是我的生活,他們的生活始終是我的生活的一部分」…… 如果在一九五九年,即美中兩國隔絕了十年之後的今天,有人再讓我談中國,我要說的還是這些話!親愛的瓊,你正要回歸的,就是這樣一方聖土,這樣一個中國!那裡是我始終夢魂縈繞的第二祖國,我能不動情嗎?我期盼有生之年能回中國看看;而現在只能拜託你了,瓊!請你回去之後,代我多看看神州大地的山山水水,代我向中國的故人、友人、熟人和有過交往的人們致意:老舍、曹禺、王瑩、謝和賡、林徽因、徐遲、沈從文……還有那位氣勢如虹的周恩來! 記住,請你找一個夏天,去鎮江一次,代我在我父母的墓前獻上一簇梔子花——他們生前特別喜愛這種花。這是一種洋溢著濃香的白色花朵;在鎮江一帶,每逢夏季它們都開得漫山遍野! 賽珍珠的信戛然而止。上述文字便是最後一頁上的話。丁潔瓊心中充滿迷惘和惆悵,總覺得言猶未盡,意猶未盡。在這封送別的信中,賽珍珠盡情傾訴對中國的深情,卻隻字未提自己為丁潔瓊所做的一切。是的,從貝蒂和羅麗塔這樣平凡的美國人,到賽珍珠這種傑出的美國人,都那麼可敬可愛!是的,還有羅曼·奧姆霍斯和他的弟弟赫爾,還有丁潔瓊接觸過的千千萬萬美國人…… 「教授。」丁潔瓊耳畔響起羅麗塔的嗓音,很輕,還很特別。 女教授這才覺察到自己緊閉著雙眼。她一面將賽珍珠的信草草折疊塞入衣兜,一面使勁睜開眼睛,循聲望去,頓時身心展顫—— 一個軀體單薄、膚色黃黑、鬚髮蓬亂的男子不知是什麼時候悄悄走進屋子的,正佇立在離丁潔瓊約四五米處。他衣著陳舊,又高又瘦,顯然患有某種或某幾種疾病,全身似乎有點顫抖或搖晃,眼窩、嘴巴、臉頰和胸部都深深塌陷,表明了牙齒脫落和體質極端虛弱。但是,他閃爍的目光和緊抿的嘴角顯示出某種堅毅和深沉…… 丁潔瓊短促地驚叫一聲,淚水奪眶而出。她撲上去,捧起對方的頭和臉,一下又一下地使勁地親吻著,親吻著,泣不成聲: 「啊,我的老師,我的朋友!」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