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揚 > 第二次握手 | 上頁 下頁
一六〇


  蘇冠蘭久居北京,卻從來不去頤和園,因為瓊姐當年在東宮門苦苦等了他三天!同在科學界,蘇冠蘭卻避免在任何場合遇見中國科學院副院長淩雲竹,因為老教授是他與瓊姐當年相識相愛的見證人……他時時刻刻小心翼翼地避免觸動靈魂上的傷疤,深怕回首往事,更不敢往下想。他將過去年代中瓊姐給他的書信和照片捆紮成幾十包,裝滿了一口大皮箱,從不觸動;算是把只有自己能體味的苦痛和迷惘,默默壓在心底。

  只有他「自己能體味」嗎?不,還有玉菡。那滿滿一皮箱書信和照片,妻子不僅知道,還多次精心整理和重新包紮,在箱子裡放進乾燥劑。

  教授記得當年對瓊姐說過的話:我又有了一個親人,這個親人就是你!

  沒能終成眷屬,總還是親人吧。「每逢佳節倍思親」。特別是傳統的春節除夕,吃團圓飯,守歲,放禮花,看焰火,滿天炮聲隆隆,奇彩繽紛,神州大地千家萬戶欣喜若狂。每逢這種時候,蘇冠蘭往往徹夜不眠,神情恍惚,獨自在書房沙發上閉目沉思。

  每逢這種不眠之夜,玉菡何嘗能入睡。她保持沉默,從不打擾丈夫,只是每隔一兩小時進屋看看,為丈夫續水或添衣,在無聲中表達了她的體貼和理解,也在無聲中顯示出她大海般的寬厚和溫存……

  蘇冠蘭教授間或離開北京,到各地參加學術會議,也訪問過蘇聯和東歐,但時間都很短。直到一九五八年秋,他才第一次久離北京,以中國醫藥專家組組長身份和「考察訪問」名義赴越南民主共和國工作。前後參加專家組的有三十余位同志,其他人只在越南待十幾天或幾十天,最多兩三個月即返回中國,惟獨組長蘇冠蘭教授待了整整一年。此期間他不僅沒有回過一次國,連越南首都河內也只去了三四次。每次去都是為了工作,且都要按照「外交禮節」穿全套西服,系領帶,大汗淋漓,很不舒服。他寧肯與同事在深山密林中跋涉,雖然那裡沒有城鎮,沒有郵政,沒有道路和交通工具,甚至沒有人煙。那裡只有獸跡和蛇蟲叮咬,人變得又黑又瘦,滿身傷痕;連給玉函寫封信都很困難,寫了也沒法投寄,能寄時則信封上寫著中國廣西南寧「第一〇九三號信箱」……

  越南打了多年的仗,可能還要打。作戰會造成部隊減員。但在這個熱帶國家,瘧疾能造成更嚴重的減員。於是向中國要求大量提供抗瘧藥物,中國則一如既往慷慨支援,同時也想到了就地取材提取抗瘧藥物——即使在戰爭結束之後,這對越南也是大有好處的。蘇冠蘭教授抗戰期間從南方蒿類中提取抗瘧藥的經歷和貢獻一直沒被忘記,現在更重新受到重視,於是由他帶隊前往越南。

  專家組成功了!在越南終於找到了可供提取高效抗瘧藥的野生蒿類。就地培訓人才、建起藥廠之後,歸心似箭的蘇冠蘭教授和專家組最後的其他六位成員乘火車回到南寧,又轉乘飛機返回北京。

  對蘇冠蘭而言,在國外長時期的艱難跋涉和繁重工作有個最低限度的好處,即可以用極度疲勞沖淡精神上的苦痛——但是,真沒想到,剛回北京傷疤就被撕開了!

  剛剛過去的這個不眠之夜中,蘇冠蘭千百遍地思索:瓊姐還活著,而且回到了祖國。她當年怎樣失蹤的,今天怎樣回來的?昨天黃昏,她是怎麼來到前門外那條小巷深處的?杳無音訊的十三年中,到底發生了一些什麼事啊?瓊姐,你回到了祖國,回到了北京,你正在北京的什麼地方啊?

  昨夜,玉菡噙著淚水喃喃道:瓊姐與你分別幾十年了,今天好不容易來到我們家門口。可是,你竟然躲著不露面,不見她。你知道嗎,她會受到多麼深重的傷害!

  蘇冠蘭當時回答:過去的事情,就讓它永遠過去吧……

  教授終於知道了:過去的事情並沒有「永遠過去」,也不會「永遠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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