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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第六十六章 月圓花好

  蘇冠蘭敲敲病房門,又輕輕推開,發現葉玉菡睡著了。他躡手躡腳,走到床前。葉玉菡穿一套單薄的條紋服,身體左臥,呼吸綿長均勻,額上有一層薄汗,睡得很熟。夏末秋初的南京,天氣有時仍然很熱,今天就是這樣。病房一角有電扇,但扇出的風太大;蘇冠蘭想了想,取過一把大蒲扇來,站在床邊,大幅度地緩慢揮動。輕爽的氣流像春天的暖風般陣陣拂過,女學者鬂角和額頭上的細小髮絲微微顫動……

  蘇鳳麒教授逝世後,葉玉菡參與清理來自各地各國的唁電唁函,搜集各報社通訊社的報道,分類清理老人留下的大批書籍、期刊、信件、手稿、照片、圖紙、論著、儀器、標本和文物等,累得不堪。顯然,要花上好幾年才能弄完。就說手稿吧,包括大量講義、數學命題、天文觀測中的疑點和天體力學演算,還有光學、化學、古生物學、人類學、史前文化和語言文字領域的論述。老人隨心所欲地運用七八種文字進行書寫,還夾雜著誰也不能辨認的某幾種「符號」;這些東西加起來足有十幾英尺厚,其中很可能隱藏著重大的科學發現乃至突破。「好幾年」,不,也許幾十年也清理不完!蘇鳳麒教授辭世剛一個月,葉玉菡就累得又躺倒了;而這時的她尚未辦理出院手續,還是個住院病人。人們現在知道什麼叫做「百科全書」了。參加清理蘇鳳麒遺留材料的專家多達十幾人,仍不夠用。魯寧當機立斷,決定將所有材料先行封存,今後適當時候再組織專人進行整理和研究。

  葉玉菡的身體明顯好轉之後,魯甯就不准蘇冠蘭陪護了,說是再這樣下去你也會病倒的!葉玉菡也堅持讓蘇冠蘭回家。所謂「家」,也就是他在藥專的一小套房間。葉玉菡住的醫院在清涼山,離藥專很遠;但蘇冠蘭「回家」之後仍然天天往那裡跑,有時一天跑兩三次。今天,蘇冠蘭燉了人參雞湯,用廣口暖瓶盛著送來醫院。輕拂了一陣蒲扇之後,他有點不放心了:怎麼,玉菡的呼吸停止了似的?別是出了事吧。他想了想,將自己的手指伸到玉菡鼻孔前。可是,奇怪,感覺不到對方呼吸的氣流。他又將耳朵湊上去,竟也聽不見任何鼻息。他的面孔離玉菡的臉很近,非常近,簡直只隔幾寸遠,競仍然覺察不到絲毫動靜。這麼一來,蘇冠蘭不止是奇怪,而是驚恐起來。他小心翼翼,屏息靜氣,面頰幾乎要碰著葉玉菡的鼻尖和嘴唇了,這才仿佛感覺到一絲微弱氣流……

  蘇冠蘭放心了,直起上身,稍稍後退。然而剛才這短短的一瞬,他在感覺到葉玉菡體溫和鼻息的同時,卻產生了一種揮之不去的奇異感覺。蘇冠蘭凝視面前的女子,琢磨這是怎麼一回事。不相識嗎?不,簡直可以說他倆的年齡有多大,相識便已有多久!不曾有過親密接觸嗎?不,在葉玉菡負傷之後昏迷不醒的幾十天裡,在葉玉菡因連續手術而不能動彈的幾個月裡,他日夜守護,做的事比「特護」還多還細還累。昏迷不醒和不能動彈的葉玉菡在他眼裡不是病人,不是女人,而簡直是——聖女!如果說眼前的感覺有何不同,那就是葉玉菡又「還原」成了女人。她柔和的體溫和純淨的鼻息,她身軀上和精神上的一切都在證明,她確實是個女人……

  連蘇冠蘭自己都奇怪起來:就算活八十歲吧,已經過了半輩子;從最初產生性別意識算起吧,也三四十年了——怎麼直到今天才發現葉玉菡是個女人?

  這麼想著,蘇冠蘭更湊近些,細覷葉玉菡,這才發現她除了瘦弱,還很蒼老——女人就怕蒼老,就怕別人認為她蒼老。可這種蒼老是個客觀存在的事實。葉玉菡的頭髮原來就乾枯細碎,現在又摻進許多銀絲;肌膚原來就蒼白,現在又染上一層蠟黃,還刻上了條條皺紋……確實,四十歲已經不算年輕,但也遠不該是這個樣子。蘇冠蘭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葉玉菡之所以落得如此,是因為她的一生飽受創傷!

  是誰使玉菡受了這麼深重的傷害?是的,用今天常見的說法,可以說是萬惡的舊社會和舊制度造成的,是罪惡的「封建主義」和「帝國主義」造成的,可是,難道他蘇冠蘭沒有責任?玉菡具有多麼高貴的品格,多麼美好的靈魂!多少年來,她總是把痛苦和困難留給自己,把幸運和希望推給別人;每逢生死攸關的時刻,她總是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用自己的死亡換取別人的生存!你剛「發現」她的瘦弱和蒼老,是因為你從來不曾注意過、關心過她,你對她連對陌路人都不如!蘇冠蘭啊蘇冠蘭,對這樣一個出類拔萃的女性,你瞭解她嗎?你是怎樣對待她的?幾十年來,你給她造成了多少傷害!你真是個瞎子……

  「玉菡!」蘇冠蘭顫聲喊道。但他沒聽見聲音,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喊了出來。他再度細覷玉菡,再度接近玉菡,甚至想做出此生此世從未有過的動作:用自己的嘴唇碰觸或貼住玉菡的鬢角、面頰、額頭和嘴唇……

  但是,嘴唇還沒碰著,奪眶而出的熱淚卻搶先滴落在玉菡臉上。

  「誰?」葉玉菡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好幾秒鐘之後,她才意識到眼前正在發生什麼事情;她默然無語,只是靜靜地凝視著蘇冠蘭。

  「玉菡,玉菡,」蘇冠蘭淚流滿面,伸開雙臂喊道,「我的好玉菡啊!」

  「冠蘭……」葉玉菡喃喃應道,顯得疲勞不堪。她重新閉上眼,依偎在蘇冠蘭的懷抱中。

  病房門被推開了。

  這是從未發生過的情況。只要蘇冠蘭在這間病房中,醫生護士就都不敲門,更不允許任何別人來打擾。所以,蘇冠蘭吃了一驚,趕緊回頭。葉玉菡倒是依然如故,只是抬起頭來,朝門口投去淡淡的一瞥。刹那間,她跟蘇冠蘭同時看見了魯甯和阿羅……

  魯甯和阿羅相互瞅瞅,目瞪口呆,似乎被眼前的一幕弄愣了。魯寧連聲道:「嘿嘿,本來想讓你們驚喜一下的……」阿羅摸著一個孩子的後腦勺說:「叫啊,快叫!」

  葉玉菡和蘇冠蘭這才看見魯甯夫婦之間站著個十來歲的女孩……

  葉玉菡的兩眼忽然閃閃發光了,那是淚光。她推開蘇冠蘭,從病床上起來,連拖鞋都來不及穿好,就三腳兩步跑了過去,一把摟住女孩子。她剛才生平第一次受到男子的愛撫——那是一位她深愛和惟一所愛的男子,但她當時並沒有流淚;而現在,她哭了……

  「叫啊,」魯甯夫婦再次催促,「快叫。」

  「媽媽,」女孩也哭了,撲在葉玉菡懷裡,「媽媽呀!」

  「哎,哎,」葉玉菡連聲應道,「小星星,我的好孩子,好女兒!」過了幾分鐘,魯寧又拍拍小姑娘的頭,阿羅則朝蘇冠蘭指指。小星星挺直上身,沖蘇冠蘭恭恭敬敬鞠一個躬,大聲叫道:「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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