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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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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寧沒忘這事。建國初期,形勢複雜;情報表明,敵特盯上了南京藥專,可能會有所動作。但僅此而已,怎麼「盯」,如何「動作」,均語焉不詳。 「我反復考察了,」魯寧說,「認為辦公樓、化學樓和L樓是三個潛在的薄弱環節,正在考慮採取措施,加強保衛。」 「呃,哼,這個這個,」茅政委拖長聲調,「還有,那兩本外國雜誌的問題呢?」 「哦,那事,我做了調查,沒有什麼問題。」 「怎麼會沒有問題呢!」 「怎麼一定要有問題呢?」 「誰『要有問題』?你什麼意思?」茅政委似乎生氣了,「共產黨人最講實亊求是,問題是客觀存在的嘛。」 「『客觀存在』什麼問題?」 茅政委帶著濃重的鼻音:「那雜誌叫什麼來,魯甯同志?」 「叫《探針》。」 「對,我讓人翻譯出來了,是叫《探針》……」 「你讓人翻譯出來了?我不用別人翻譯。我能把那刊名直讀出來。」 「你很有學問嘛!」茅政委生氣了,「那麼,請問魯甯同志:那雜誌什麼名宇不好叫,偏要叫『探針』?」 「叫『探針』難道是個問題嗎?」魯寧愣了。 「叫『探針』難道不是問題嗎?」茅政委口氣嚴厲。 「我看不是問題。」 「你說什麼?」 「我說,《探針》這個雜誌和『探針』這個刊名都沒有任何問題。」魯寧決定耐心一些,「從技術上說,『探針』的種類、形制和用途很多。精密的生物學實驗,譬如細胞或細微組織的剝離,譬如將某種遺傳物質注入一個細胞等等,器械之一就是極細小的、必須在顯微鏡下操作的探針。你交給我的《探針》,是國際實驗生物學界一個著名期刊。這就像外科學界有個著名期刊叫做《柳葉刀》一樣。內行都知道,『柳葉刀』就是手術刀……」 茅政委打斷魯甯:「你上過大學,是嗎?」 「是的,上過大學。」 「所以你要給我這個『外行』講課,是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是這個意思也沒關係嘛!」茅政委冷笑,「不錯,我是大老粗,沒文化,只上過一年半小學,等等。但這不是我的短處,而恰好是我的長處,我的優點,我的光榮!而且,這不是我個人的看法,是組織的看法。魯甯同志,你應該也看得很清楚:雖然我文化比你低得多,我入黨比你晚得多,我的功勞戰績比你少得多,可事實就是我在領導你,我能領導你,我這個外行在領導你這個內行!」 魯寧無言以對。他當然知道對方說的是「事實」。 「不錯,魯甯同志,你上過大學,你有文化,你還懂英文,等等。」茅政委滔滔不絕,嗓音忽然變了調,從指摘、挖苦變成了痛心疾首,「但是我的同志呀,你認識到了嗎,你的問題,正在這裡!」 魯甯其實早就「認識」到了這一切。他嘴一張,正要搭腔,卻覺得耳朵被輕輕掐了一下;接著,一杯涼茶端到他面前,一條毛巾為他擦拭青筋直蹦的脖頸,一隻柔軟的手撫摸著他汗水涔涔的脊背。魯甯用滿是血絲的眼睛瞥瞥阿羅,接過涼茶來啜了一口,像要把滿腔怒氣連同茶水一起吞咽下去…… 魯寧曾經認為,全國解放了,我們執掌政權了,「一唱雄雞天下白」了,就一切都好了,一片光輝燦爛了!但隨著時間推移,他發現情況遠比原來想像的要複雜。像他這樣的幹部,讀過書,有文化,就拖上了「一根又粗又長的小資產階級尾巴」;讀過大學,還是教會大學,懂英語,就是「深受帝國主義奴化」,「崇拜英美」;他負責教育和科學界的工作,很勤奮,就是「熱衷於跟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混在一起」;他想把工作做得更加深入、細緻、合情合理一些,卻成了「割捨不掉的小資產階級情調」。在剛「解放」的知識分子們心目中,他代表共產黨,代表新政權;但那些知識分子不知道,在共產黨和新政權內部,他卻被一些人指為「老右傾」…… 藥專的教授、副教授和講師們,包括蘇冠蘭和葉玉菡都不知道,軍代表魯甯就是在這種壓力下,被迫搬出學校,遷到「離藥專很遠」的光華門外護城河畔的一處部隊營房,從此很少來藥專了。 魯寧動輒得咎,常常感到比打仗時還苦還累,比做地下工作時更危機四伏。凡此種種,除了能對阿羅說說外,必須壓在心底;到後來,連對阿羅也不說了,以免影響妻子的「進步」。情緒變化的外在表現,就是經常吸煙喝悶酒,就是在家裡沉默寡言,心事重重。但只「在家裡」如此。一旦投入工作和鬥爭,他仍然是一位頭腦清醒、精明強幹的軍人,一個堅持原則、當仁不讓的共產黨人!眼前的魯寧就是這樣,或者說他想這樣。他以不容置疑的口氣截住對方: 「我的『問題』,以後再說。現在先請問茅政委:這『探針』,究竟有什麼問題?」 「這還用我說?你是真的不懂,還是裝糊塗?」 「我若不懂,請你點撥;我若裝糊塗,你戳穿就是。」 「好嘛!」聽上去,茅政委語重心長,「魯甯同志,『探』是什麼意思?就是刺探嘛;『探針』,就是刺探情報的敵特嘛。」 魯寧愕然:「怎麼能這樣說呢?」 「不是我這樣說,是文件上這樣說的。」 「我怎麼不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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