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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第四十七章 從原子彈到「H彈」

  丁潔瓊平時總是在「半幢別墅」裡給蘇冠蘭寫信。但是,今天,卻改到了「軍事作戰室」自己的辦公室裡。畢竟是四月中旬了,荒漠高地上的耐旱植物都已經掙扎著冒出新綠;轉眼間,轟炸廣島長崎已是八個月之前的事情。

  戰後,軍隊開始復員。阿拉摩斯的多數科學家本來是很想得到軍銜的,亞倫·佩裡也為此奔走過,但未獲成功。現在倒省了事。作為平民,他們只須辦理簡單手續便可離開這個單調得令人厭煩的地方。於是,他們開著汽車,帶著妻室兒女、「曼哈頓獎章」和塞得鼓鼓的腰包返回大學校園。科林斯·布朗夫婦一走,我連鄰居也沒有了,整幢樓房裡只住著我一人。這裡現在流行的口頭禪是:把阿拉摩斯還給沙漠的狐狸!

  我對離去的人們心生羡慕。我天天想著回國,時時惦念你,憂心如焚!可是,我卻不能離開。佩裡和奧姆都出面挽留,希望我再逗留一段。他們說,大批科學家走了,我就更加舉足輕重,這叫「天降大任於斯人」。我不喜歡聽奉承話。但是我覺察到,「原子城」的迅速蕭條,使我能接觸到很多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東西,包括一些原來屬￿高度機密的場地、設施和文件檔案等等。我意識到它們的至關重要。我一直在學習,我又有著非常好的記憶力。我要把這裡的一切都牢牢記住,帶回中國去。四月二十八日要在阿拉摩斯召開一個學術會議,我是出席者之一。我想,待開完會再說吧。

  阿拉摩斯是一個在新墨西哥州地圖上找不到,法律上也根本不存在的地方。這裡沒有「人」和「人口」,沒有「居民」和「公民」,當然也沒有任何相關法律和法定權利。轟炸廣島長崎之後,人們才開始把目光投向這裡。聖菲《新墨西哥人報》寫道:「那片遼闊的臺地上存在一個神秘的社會。在那個社會中,人們在不知名的地方結婚,嬰兒在不知名的地方出世,人們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死去,小轎車和大卡車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撞壞……」

  整個「曼哈頓工程」中只有丁潔瓊一個「外國人」。作為僑民,她所持身份證件是護照,而護照必須定期續簽。但阿拉摩斯不需要護照。中國使領館不知道也無法知道丁潔瓊在什麼地方;女科學家既無法離開阿拉摩斯,也無權給使領館打電話或寫信。這裡沒有「丁潔瓊」,只有「姜孟鴻」;這個人在阿拉摩斯無需證明其身份,在阿拉摩斯以外又無法證明其身份。

  戰後,科學家們紛紛離開阿拉摩斯。丁潔瓊這才想起護照和駕照都已經在一九四四年過期。她打算親自去華盛頓或聖弗蘭西斯科補辦續簽,再返回中國。基地當局聞訊後派了兩名軍官來找她,取走了她過期的護照駕照及其他所有證件,說是代辦相關手續。而她孤身生活,也樂得讓官方代為辦理那些麻煩事。

  不料兩名軍官所乘那架飛機失事了,機上乘員無一生還!女教授感到自責。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不幸是因她而發生的。她只好暫時擱置此事,不料一擱就是七八個月。現在,能證明她身份的只有「接觸軍事機密特許證」;不過這個證件卻不是到處可以使用的,憑著它甚至走不出阿拉摩斯。而且因為沒有駕照,連開車到聖菲都不行。好在丁潔瓊待在阿拉摩斯哪裡都不去,偶爾去聖菲也是搭別人的車;她每天只到「軍事作戰室」上班,有時也到各實驗室和生產廠走走。

  從事情報研究,我的分內事是運用「核爆炸空氣動力學」模型,計算和分析廣島長崎的轟炸後果。這樣,每天都被迫直面人類歷史上最殘忍、最大規模殺人方式所造成的慘狀,還要找出使今後的轟炸更殘忍、更大規模、更悲慘的方法——我相信很多同事是在得知這種慘狀後決定離開阿拉摩斯的。其中一位科羅夫特博士,是紐約大學的物理學家,從「U委員會」到「曼哈頓工程」全程參加了原子彈研製。到Y基地之後,他在實驗物理室與我同事;轟炸之後又在「軍事作戰室」與我同事,還曾共用一間辦公室。科羅夫特沒有參加過「科學家起義」,而且是主張對日本使用原子彈的。但在轟炸之後源源不斷的「情報」面前,他越來越沉默;終於,昨天,他帶著全家人走了。

  科羅夫特走了,辦公室便只剩下我一個人,可以單獨待在這裡給你寫信。我對那些「情報」已經厭煩了,決定從今天起大部分時間用於讀報紙;不料,報紙上的東西也令人壓抑。喏,這張《紐約時報》上登著《海倫·賽勒斯得知廣島長崎慘狀後毅然放棄物理而改行法律》。賽勒斯是一位二十九歲的英國女郎,劍橋大學卡文迪什學院博士,「曼哈頓工程」中屈指可數的女科學家之一,長期在X基地從事氣體擴散技術研究。她真是想「改行」嗎?她從未學過法律,一切從頭開始,談何容易!

  星期日《泰晤士報》報道說,廣島長崎被炸之後,有人問一個八歲男孩「你長大了想做一個什麼樣的人」?孩子回答「想做一個活人」——你看,原子彈給人類心理抹上了多麼濃重的陰影!

  寫到這裡,丁潔瓊的心靈也籠罩在一團陰雲中。

  半年多前,在飛機上,佩裡說:「廣島長崎的人們應該感謝原子彈轟隆一下,全過去了,像睡著了一樣」!不久前他在國會作證時又說,人遭受輻射而死時沒有痛苦,甚至「挺舒服的」。這話傳回阿拉摩斯,激起眾怒。就在佩裡向國會作證的那一天,阿拉摩斯一位年僅二十六歲的科學家達尼爾剛剛死去——達尼爾用鈾裸球做組裝實驗,不小心讓一小塊鈾滑脫了,地下恰好有幾塊已經接近臨界值的鈾,立刻發生了「核鬼火」的可怕閃爍。他趕緊抓起並扔開脫落的鈾塊,右手指受輻射時間雖然只有幾分之一秒,但這已經「夠」了!半小時後達尼爾被送進了醫院,起初手指麻木,繼而輕微刺疼,接著兩手紅腫,再接著全身劇痛和脫髮,白血球激增,僅存活二十四天……

  另一個相似案例發生在青年科學家斯洛廷身上,他也以相似方式死去了。而此前的一個「相似案例」,則發生在丁潔瓊本人身上,只是她沒有以「相似方式」死去——她知道,自己的幸運,在於一直有著奧姆的關注、呵護和愛。丁潔瓊面對的「情報」表明,八個月了,達尼爾和斯洛廷這樣的病例在廣島長崎在成百上千地湧現,還將成千上萬地湧現!

  廣島長崎經受轟炸後,從地面到高空採集了上千份空氣、水、塵埃、土壤、微生物和其他各類物質的標本。所有這些都被送來阿拉摩斯進行分析;所有這些加上運用空氣動力學模型進行計算,發現投擲到長崎的「胖子」效率僅為百分之二十一,六點二公斤鈈只裂變了一點三公斤,當量一萬七千噸;投擲到廣島的「小男孩」效率更低,僅為百分之二,六十公斤濃縮鈾只有一點二公斤參加了反應,當量一萬三千噸。對此,華盛頓說,不行,太「浪費」了!要改進原子彈構造,使前者的爆炸效率提高到百分之五十至六十,後者提高到百分之二十至三十。佩裡扳著手指頭,興奮地喊道:「當初要能達到這個水平,廣島長崎就不會剩下一個活人,該多好啊!」

  丁潔瓊聽著吃了一驚:把人殺絕,一個活人也不剩下,就「多好」了?但她已經學會了跟佩裡相處,不再當面質疑和頂撞。面對一個「總是對的」人,除了惹一肚子氣外,不會有任何別的結果。不管怎樣,戰爭結束了,「原子彈狂熱」卻持續增溫。W基地和X基地的「訂貨」都在猛增,大批鈈和鈾源源不斷生產出來。製造核武器耗費巨大,保存核武器也耗費巨大。鈾235半衰期很短,這就意味著儲存的原子彈必須不斷更新非常昂貴的核裝料。哪怕是對強大富裕的國家而言,這都是一個沉重負擔!這類「庫存品」的危險性也是不言而喻的。然而,去年九月初即轟炸之後不到一個月,就在桑迪亞山脈下動工興建新的工廠,準備大批生產當量更大、效率更高的新型原子彈。

  我向你談起過艾倫·泰勒嗎?他是猶太精英之一,聰明絕頂,性格執著,是物理學界著名的「鬼才」,科學家中罕見的「鷹派」。早在一九三八年,他就指出太陽和恒星的能量來自核聚變;一九四二年,他開始思考在地球上實現核聚變;一九四三年初他剛到阿拉摩斯就開始研究核聚變武器「H彈」即氫彈。根據泰勒的計算,核聚變反應必須在上億攝氏度下才會發生。而只有原子彈爆炸才可形成如此的超高溫——換句話說,沒有原子彈就沒有氫彈,有了原子彈就可能有氫彈。

  去年七月十六日原子彈試驗成功。這使艾倫·泰勒狂熱起來,聲稱他有把握在一九四七年即明年夏季造出氫彈。奧姆和很多學者討厭他,說他是「瘋子」和「戰爭狂人」;奧姆還從行政方面限制泰勒的權力、經費、人手、實驗條件和研究計劃。很多人指出氫彈計劃的不現實:耗資特別巨大而成功沒有把握;幾千萬噸或上億噸當量的氫彈可能炸裂地球,從而改變地球結構乃至毀滅地球;聚變反應可能導致產生未知而可怕的新元素,後果堪慮;還可能造成大氣圈「鏈式反應」,使地球「著火」,「像星星那樣自主發光」等等。

  但是我知道,泰勒會成功的!因為他所說所做的一切迎合了美國政治家和將軍們懼怕蘇聯的心態和稱霸全球的欲望。

  轟炸廣島長崎之後,一些科學家發起一個「良心與責任協會」,寫文章,辦講座,徵集簽名,上書總統,發行小冊子,遊說國會議員和政府官員,反對製造新型原子彈,尤其反對發展氫彈等等,但影響不大。原子彈摧毀日本並導致戰爭勝利的偉績仍然使多數美國人興奮不已。丁潔瓊在「良心與責任協會」章程上簽了名,但沒有參加協會的實際活動。她有更重要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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