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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隨著原子彈的研製接近成功,反對使用原子彈的呼聲日益高漲。

  早在一九四四年八月,原子核物理學大師、諾貝爾獎獲得者玻爾利用自己的聲望先後遊說羅斯福和丘吉爾,力勸他們不使用原子彈。均遭拒絕。

  總統顧問薩克斯曾在一九三九年十月將「二十世紀最重要的信」面交羅斯福,促成原子彈研製被提上日程表;可同一個薩克斯卻在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向總統提交備忘錄,反對「貿然」使用原子彈。他奮筆疾書,振振有詞:

  在第一次原子彈試爆成功之後,應當:一、預先安排一次演習,組織各同盟國和中立國的舉世公認的科學家以及主要的宗教代表進行參觀;二、科學家們和其他代表要作關於原子武器的性質及意義的報告;三、美國及其參加原子彈研製的盟國要向自己的主要交戰國——德國和日本發出警告:在疏散居民和牲畜的規定期限屆滿後,可能在預定的地點投擲原子彈;四、向敵國發出通牒,堅決要求立即投降,否則,他們的國家和居民將遭到毀滅。

  西拉德是丁潔瓊和奧姆霍斯的好朋友。他曾經在一九三九年十月為愛因斯坦代筆寫出那封「二十世紀最重要的信」。就是這個西拉德,在一九四五年春原子彈即將問世之際動員愛因斯坦給羅斯福寫信,反對使用原子彈。理由是戰局已經分明,不用原子彈德國也必將崩潰。羅斯福於四月十二日突然逝世,沒有看到這封信。看到信的杜魯門,卻對此不予理睬。

  美國研製原子彈的初衷,是想「搶在德國人前面」。但早在一九四四年五月,盟國已經查清德國完全沒有能力製造原子彈;一九四五年五月八日德國投降之後,更證實了這一點。現在的敵人只剩下日本,而日本顯然更沒有能力製造原子彈。羅爾德姆博士曾經對佩裡嘿嘿笑道:「太好了,這樣我們就可以不造原子彈了……」將軍的回答斬釘截鐵:「如果日本仍未無條件投降,我們就要造出原子彈來;而只要我們造出了原子彈,就一定要扔在日本人頭上!」

  羅爾德姆將情況告訴了在芝加哥的西拉德。於是,原子彈問世前夕的一九四五年六月,西拉德等一批科學家向陸軍部長遞交請願書,反對用原子彈轟炸日本。

  一九四五年七月十六日第一次核試驗所展示的可怕毀滅力,使阿拉摩斯的科學家們深感震驚。他們串聯,簽名,聚會,發表宣言,組織「科學家起義」,反對使用原子彈。X基地、W基地、芝加哥大學、哥倫比亞大學和加利福尼亞大學的很多科學家也積極響應,參加「起義」。這些基地和大學都曾派人觀看了七月十六日的試驗。他們贊同薩克斯的主張:在沙漠或荒島上爆炸一顆原子彈以顯示威力,屆時邀請中立國家和日本派代表到場觀看,以迫使日本投降……

  陸軍部則斷然拒絕了所有這些主張,幾乎是針鋒相對地向總統提出建議:一、儘早用原子彈轟炸日本;二、轟炸應「一箭雙雕」,選擇那些周圍有大量容易被炸毀和燒毀的民用建築物的軍事目標,以顯示威力,徹底摧毀日本天皇、政府和民族的精神,其被「摧毀」的標誌就是屈膝投降!三、實施原子彈轟炸時不必事先對日本發出警告;四、不必通報國會和要求授權。

  代表軍方起草這份建議的,是佩裡少將。

  丁潔瓊對上述「建議」第二條中的轟炸目標「周圍有大量容易被炸毀和燒毀的民用建築物」深感憂慮,認為這是明目張膽地鼓勵肆意殺傷平民。她還有一個深層次的、更加強烈的憂憤,即軍方非常欣賞並決定採納她的最新研究成果:關於原子彈當量與爆炸時「最佳高度」函數關係的計算表。她就是在從事這項研究時開創了全新的學科——「核爆炸空氣動力學」的。她當時沒有意識到這個「最佳高度」幾乎是「盡多殺人」和「最大限度地實施毀滅」的同義語。將軍們興高采烈地談論著「計算表」中諸如此類的文字:「如果原子彈在低於『最佳高度』百分之四十或高於『最佳高度』百分之十四的地方發生爆炸,地面受到的嚴重破壞將減少百分之二十五」,等等。將軍們拍著大腿嚷嚷:太好了!一定要為每顆原子彈設定準確的「最佳高度」,一定要最大限度地發揮破壞力和殺傷力!

  在丁潔瓊聽來,這就像劊子手在叫囂「殺人」、「多殺人」、「更多殺人」——作為一位女科學家,事業和命運居然走到了這一步,是她始料不及的!她深感痛苦,難以忍受。因此,當羅爾徳姆教授和「鄰居」布朗博士前來遊說時,丁潔瓊自覺義無反顧,在「宣言」上簽上了自己在阿拉摩斯的「法定姓名」——姜孟鴻,成為「起義者」。

  這事肯定使佩裡將軍很不痛快。不過,還好,他跟女教授沒有為此翻臉,仍然保持著來往;但是,尷尬乃至衝突是不可避免的——這在前往俱樂部的汽車上已經表現出來了。佩裡跟十多位具有代表性的「起義者」約定在那裡開一個「座談會」。在原子彈試驗成功而尚未用以實施轟炸之際,據說這樣一個座談會很有必要,它甚至可能阻止轟炸……

  將軍事先打電話邀請丁潔瓊前往,說屆時親自來接她。女教授欣然同意。她知道自己政治上的見解和口才都不出眾,根本沒法說服佩裡;但她想,那些大名鼎鼎的男性同行們,也許可以做到這一點。

  俱樂部樓上一間會議室燈火通明。桌子被擺成圓圈,像是開「圓桌會議」,但沒鋪桌布,沒有鮮花和其他任何擺設,每個人面前也沒有文件紙筆飲料。十二名「起義者」中最引人矚目的當數剛從芝加哥專程趕來的西拉德,也有未參加「起義」的費米和奧姆霍斯。加上佩裡和他的助手貝爾納斯準將和格裡芬上校,與會者共十七人。「起義」給當權者增添了麻煩,佩裡是奉陸軍部長之命前來會見科學家們的,說是開個座談會,盡力做到相互諒解和溝通。但是,他在這樣一個會議上的行事方式卻令丁潔瓊、和所有在場者大吃一驚——

  「我先提一個問題。」不待科學家們開口,佩裡便板起面孔,先聲奪人,「尊敬的『起義者』們,你們之中誰有親人正在對日作戰?你們之中誰有親人死在對日作戰的戰場上?」

  嗡嗡嗡的會議室忽然變得闃無聲息。

  「是的,沒有,一個都沒有。」將軍平抬的右臂像機關槍管,闊大的嘴巴像子彈般吐出一連串粗硬的音節:「可是這一時期,每天都有千百個美國青年死于對日作戰中——不錯,他們不是你們的親人;但是我要呼籲你們:不要忘記他們,不要忘了是他們在前線的流血犧牲,保衛了我們的安寧和幸福,保衛了我們之中一些人在後方一面飲著咖啡美酒一面滿口說胡話的權利——這些人說什麼樣的胡話我不管,但是,如果他們假模假樣,裝得那麼超脫瀟灑,反對對日本使用原子彈,從而延長戰爭,把盡可能多的美國青年繼續推向死亡,我就要痛斥他們是日本人的幫兇,是殺人犯!」

  會議室裡氣氛陡然緊張起來。

  「請問西拉德先生,羅爾德姆先生,卡蒙先生,諾伊曼先生,甚至還有費米先生,」佩裡目光如炬,環顧會場,逐個打量被他點名的幾位科學家,「你們幾位都是歐洲人,都有自己的祖國。你們之中有德國人和奧地利人,還有匈牙利人和意大利人——你們為什麼要背井離鄉,不遠萬里,到美國來?」

  被點名的幾個人都不吱聲。有人避開佩裡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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