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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陳納德把航校建在昆明。隨著時間和戰局推移,美國援華空軍隊伍日益壯大,基地遍佈重慶、成都、西安、桂林、芷江等地,但大本營始終設在昆明——這是導航問題引起蘇鳳麒關注的原因。

  蘇鳳麒認為,昆明位於中國戰略後方的地理中心,即使把緬甸考慮在內時仍然如此——這種地理位置在飛行器導航方面具有突出的優越性。他運用天文導航原理,對當時已是最新技術的雷達作了重大改進,打破原有的非自主式導航台必須設在機場或航線上的局限,以風凰山為中心建立起高效率的和穩固的信號網絡,為我方飛機航行和空軍作戰指揮提供了堅實保證,美國飛機失事或被日機擊落的幾率大大降低,乃至鳳凰山被美國飛行員們盛讚為「指南台」……

  「老頭子畢竟還是愛國的,抗日的,而且這把年紀居然還有作為,有創造力……」蘇冠蘭尋思,「難怪他敢自比『廉頗』!」

  日寇決心摧毀這座「指南台」,多次派飛機前來偵察和轟炸。一次空襲,蘇鳳麒藏身的防空洞洞口坍塌,通風管堵塞,竟使老教授差點窒息而死——蘇冠蘭聞訊後感到緊張和震驚,這才意識到那畢竟是他的生身之父!他在貴陽多次親歷日機轟炸,目睹平民死傷累累的慘狀。重慶挨炸更嚴重,全城房屋幾乎被轟炸引起的大火燒毀殆盡,每次轟炸還造成幾人到幾百上千人傷亡;去年即一九四一年六月五日的轟炸致使最大的「大隧道」防空洞出入口垮塌,致使一萬平民窒息死亡!特別使蘇冠蘭感傷的是,父親在醫院裡躺了很久,卻堅持不讓姍姍把這事告訴哥哥……

  姍姍問:「為什麼要瞞著哥哥?」

  「不是瞞著你哥哥,是不必告訴他。」老人吃力地說,「你哥哥恨我,視我為路人,不會關心我的任何情況,哪怕我死了!」

  蘇冠蘭怦然心動,輾轉反側。他恨父親嗎?是的,恨。但是,他視父親為路人,不關心父親的任何情況,哪怕老人死去嗎?不,不是,不能這樣說。多年來積累了太多的恩怨,深沉而複雜,痛苦而激憤,但不是一個「恨」字了得……

  信在路上走了十天,父親眼下安危如何?畢竟是六十四歲的老人了,畢竟是他的生父啊!他想起已經八年沒見過父親,想起濟南事變中父親怎樣憂心如焚並終於把他救出來送往上海,想起老父這把年紀還要照顧十八歲的妹妹,想起自己對父親的態度未免近於殘酷!

  想起父親和妹妹,就不能不想起……

  葉玉菡於一九三四年暑期從齊魯大學醫學院畢業後赴北平,在協和微生物學科從事細菌和病毒學研究,也當住院醫生或看門診。一九三五至一九三六年她到美國留學一年半,先後在哈佛大學醫學院和洛克菲勒醫學研究所從事病毒學研究,並取得博士學位。一九三六年十月回到中國。一九三七年底北平淪陷,美國人辦的燕京大學和協和醫學院成為日本人包圍下的兩座「孤島」;葉玉菡不辭而別,從北平輾轉到天津,乘船前往河內,歷盡曲折到達昆明,在那裡見到蘇鳳麒老人和姍姍……

  姍姍對菡子一直像待親姐姐。不過,姍姍知道兄姐的關係,來信很少談及葉玉菡。僅有的幾次片言隻語,使蘇冠蘭知道葉玉菡先在雲南大學醫學院教微生物課,經常來看望爸爸和照顧妹妹;後來日機空襲加劇,軍民傷亡激增,她便改事臨床,先後在幾家醫院當內科和血液科醫生。工作地點很遠,她到昆明的機會就少了。中國遠征軍赴緬甸作戰後亟須醫護人員。葉玉菡於一九四二年二月隨軍入緬,參加戰場救護。臨行前,又黃又瘦、憔悴不堪的葉玉菡來向老教授辭行:「爸爸,您年事已高,身體不好,還在為打贏戰爭而日夜操勞。我本來應該留下來照顧您。可是,前線將士條件實在太苦,他們衝鋒陷陣,成千上萬地死傷……」

  「別往下說了,快去吧,菡子,快到前線去!將士們比我更需要你。」蘇鳳麒動情地說,「還有姍姍在我身邊呢,她是學醫的,完全可以照顧我。只是,你身體太弱……」

  「沒關係,您放心。」菡子蒼白的臉上泛出一絲微笑,「我是醫生,瞭解自己的。我還能撐一段。」

  蘇冠蘭讀著妹妹的信。看到「我還能撐一段」時,心臟竟緊縮了一下!他知道葉玉菡的身體歷來單薄。戰爭持續多年,生活非常艱苦,饑餓已是常事,她該虛弱到什麼地步,還能「撐」多久呢?真沒想到,蘇家第一個踏上真正戰場的不是男子漢蘇冠蘭,竟是弱女子葉玉菡!

  葉玉菡啊葉玉菡——蘇冠蘭對這個名字不是不願想,而是不敢想;對這個女子不是不願提起,而是不敢提起。他一直記得朱爾同當年的話:「葉玉菡已經等了五年,憑什麼認為她不能再等三個五年?」今天的葉玉菡不再是「等了五年」,而是已經等了十三年……

  蘇冠蘭雙手緊抓方向盤,盯著前方,身體隨著汽車顛簸,心裡很亂。「怎麼辦啊?對了,想想瓊姐吧,長期以來,這是他精神上的避風港……可是,不行,過去每當思念瓊姐內心就沸騰著慶倖和憧憬,現在卻充滿了迷惘和痛苦!是的,想瓊姐就必然想到兩人共同的未來,必然想到婚姻的殿堂。可是,哪來的婚姻,跟誰的婚姻?瓊姐的來信寫到她仍然喜歡舞蹈,經常獨自跳舞,這一是舊日愛好,二可代替體育活動,三嘛,瓊姐來信說你知道我是鄧肯的信徒,崇尚個性自由和藝術自由,崇尚舞蹈的即興表演——我總是即興表演,用這種方式抒發我對你的懷念和愛情,抒發我對美好未來的神往和追求,甚至用這種方式幻想我們成了新郎新娘,真正相互擁有,完全融為一體……」

  瓊姐寫信從來不用打字機,從來都用鋼筆和墨水,而且從來都是用她和他都最喜愛的,帶著淡香的紫色墨水。瓊姐每封信中都有照片,每張照片上的她都仍然那麼美麗,似乎一點也看不出年歲的漸長。想到這裡,蘇冠蘭抬眼瞅瞅後視鏡,看到自己那張極瘦的、黝黑的、鬍子拉碴的臉。他覺得這是一張非常難看的臉。他想,消瘦、黝黑和難看都可以「理解」,不可理解的是他大把地脫髮,而且鬚髮白得厲害,而他才三十二歲呀!這模樣,還配得上瓊姐嗎?想著想著,蘇冠蘭不禁搖搖頭,下意識地閉上眼……

  「你怎麼啦!」老田一聲斷喝,在猛踩腳刹的同時扳住手刹,「道奇」車慘叫著突然停住。蘇冠蘭先是受到老田的衝擊,接著被慣性一下推擠到方向盤上。待他睜開眼清醒過來,嚇出一身冷汗,原來自己的車差點軋死人了!他和老田趕緊跳下車去,看到一隊人馬拿著各種工具正在穿越公路,汽車保險杠碰倒他們之中一個人。還好,傷勢很輕,只是腿部青腫而已。蘇冠蘭問了問,得知前面不遠便是窩明縣的縣城嵩陽鎮。三天前,三十八架日本戰機與二十架美國戰機在昆明上空激戰一場。一架美國P-40戰機迫降在嵩明縣境內楊林海上。這裡湖面不大,湖水也不深。負傷飛行員已被漁民救起,飛機尾巴還翹在水面上,這些人就是被召集起來前往打撈飛機的……

  蘇冠蘭一擺手:「前面就是嵩陽鎮?第一批貨就送到那裡,走!」

  嵩明緊靠省會昆明,嵩陽因此比較繁華。離鎮子兩裡開外有一處古跡法慈寺。法國傳教士辦的醫院緊傍這座寺廟。既是法國人辦的,又跟佛教沾了邊,於是因緣際會,就叫了「法慈醫院」。抗戰以後被徵用,改為軍醫院,但院名未變。「道奇」車上的部分藥品,是被指定送到法慈醫院的。蘇冠蘭和司機老田開著車一路問過去,不很費事便找到了這家醫院。但見院裡院外氣氛有些異常,醫生護士步履匆匆,進進出出;特別是停著兩輛美軍吉普,幾名美國軍官憂心忡忡,交頭接耳。交接卸貨時,蘇冠蘭打聽了一下,得知一位負傷的美國飛行員被送來這家醫院,已經搶救了兩天;因傷勢嚴重,美軍派來的軍醫也拿不出好辦法……

  蘇冠蘭想了想,對老田說:「我去看看。」

  他流利的英語和滿口「行話」派上了用場。走到一間急救室外,他看到裡面擺著兩張病床,都躺著人;幾個醫生護士忙得團團轉,其中一位像是美國軍醫。一張病床上躺著的是白種人,另一張病床上躺著一個……女人。不錯,確是女人,一個中國女人。白種人可能就是那位美國飛行員,他雙眼緊閉,雙頰深陷,面色慘白;奇怪的是,中國女人竟也雙眼緊閉,雙頰深陷,面色慘白。被搶救的似乎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這是怎麼一回事?蘇冠蘭躡手躡腳,跨進急救室,盡可能湊近像是處於昏迷狀態的兩位傷病員。他打量那個中國女人,奇怪,竟似曾相識。但這裡是不會有熟人的呀……他心中產生了一種無端的不安,仔細看了一陣,仍找不到答案。恰好一位醫生走到女病員床邊,一面給護士吩咐什麼,一面翻開病歷夾。蘇冠蘭探過頭去,瞅瞅剛翻開的病歷。突然,他像觸了電似的:

  「啊,葉玉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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