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揚 > 第二次握手 | 上頁 下頁 |
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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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蘇姍娜回頭尋找,很快就找到了已經被拆開的信紙信封。 葉玉菡接過來只草草掃了幾眼,便觸電似的渾身哆嗦了一下。她急忙問道:「姍姍,這信怎麼來的?誰拆開的?」 聽了姍姍的說明,葉玉菡點點頭,開始看信—— 冠蘭,我親愛的好弟弟! 在這封信的開端,我以熱烈的擁吻,回報你的擁吻!更令我高興的是,這種書面上的、書信中的、精神和感情上的擁吻,很快就要成為事實…… 「啊——」葉玉菡失聲叫道。她面色陡變,由蒼白而慘白,額頭和面頰頓時滿是冷汗,手中捏著的東西因痙攣而顫抖。她呻吟著,用一隻手支撐著太陽穴,閉上兩眼。 「菡子姐姐,你怎麼啦?」蘇姍娜瞪大眼睛,手足失措。 葉玉菡沒有反應。過了片刻,她重新睜開眼,吃力地起身,從玻璃瓶中倒了一杯涼開水,抿了一兩口,回到沙發中,繼續往下看。 我完全贊成你的意見:咱們一起去美國留學!在那個天堂般的國度,我倆生活在一起,一同攀登科學高峰,永遠不再分離!自從相逢相識以來,我們竟分離了五年,受夠了痛苦和煎熬。傳教士們終於解除了禁令,允許你離開校門,登山遠足,使我非常高興,多年來壓在心頭的一塊石頭終於放了下來。 既然允許你去泰山,就會允許你去別的地方。我對留學考試是有把握的。我現在日夜期盼的是出國之前同你會一次面。正如前文所述,我希望讓五年漫長歲月中無數書面上的、書信中的、精神和感情上的愛情,成為事實上的…… 五年——天哪,人生能有多少個五年呢?可是,熱戀中的我們,竟不得一見!不,我們一定要在出國前相見相聚,哪怕一次也行,哪怕只相處一天,一小時,一分鐘!在寄出這封信的同時,我匯了一筆錢到朱予同先生那兒,給你做路費。我準備下月一號動身去北平,三號上午可抵達。你也來吧,一定要來!我在頤和園東宮門等你。我想像著「天涯」變作「咫尺」,想像著萬重蓬山變作相擁相吻和如膠似漆——所有這些從前只在繪畫、小說、詩歌和你我的幻想中、夢境中出現過的美麗,將會實實在在地出現,而且會更其美麗!我倆一起飽覽這座聞名世界的文明古都,除頤和園外,我想還要遊歷天壇、日壇、陶然亭、故宮、香山和長城……我還想去憑弔圓明園遺址。所有這些地方,你陪著我,我伴隨你,就像你信中描繪過的「七夕」情景,就像神話中的牛郎織女那樣打鼓吹簫銀漢過,並肩攜手鵲橋遊! 「啊呀,還有照片呢!」姍姍叫道。 是的,從厚厚的信紙中掉下一張照片。畫面上一位亭亭玉立、身材高挑的姑娘,學生模樣,身著深色連衣裙,斜倚在一棵古樹上;樹身粗糙巨大,看上去三人才能勉強合抱,背景是濃密的叢林。相形之下,姑娘膚色皎潔,體態窈窕,如果再往細裡打量,還能看出她的鵝蛋臉上五官端正,表情憂鬱,有一雙特別美麗的眼睛和一張造型優雅的嘴…… 「這個大姐姐真漂亮!」姍姍尖著嗓子。 葉玉菡感到一陣強烈的昏眩。她眼前發黑,什麼都看不清,客廳中的一切都在搖晃,旋轉,東倒西歪,大腦和心臟掠過陣陣脹痛和絞痛,千萬顆金星在空中晃悠,飛舞。她下意識地將信攥作一團,壓在左胸上,把頭埋在另一隻肘彎中,瘦削的脊背和肩胛激烈地抽搐,抖動…… 幾年來,你在來信中無數次提到葉玉菡——父親給你包辦的未婚妻。你能看出來,我一直避免觸及她,儘量不提到她。為什麼?不是出於本能的嫉妒,或做作的高傲、冷漠。不,我只是不知該說些什麼。實際上,我一直惦記著她,關心著你與她的關係。你記得,因為她的存在,我曾十分痛苦。我說過,我還沒開始戀愛呢,便已遭逢失戀;我說過,真沒想到,我愛上的竟是另一個女子的「未婚夫」;我責備過你的「宣誓」,因為誓言是必須信守的。我呼喊過:天哪,你該怎麼辦,我又該怎麼辦呢? 五年過去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的內心開始發生微妙的變化,常常感到矛盾和不安。我幾十次幾百次地反躬自問:是不是我違反了道德準則?是不是我對不起那位沉默寡言身世不幸的年輕女性?我想了好久好久,想了五年之久,現在終於有了答案:我無愧地認為,沒有!我與你的愛情,我在人格、良心和道義上,沒有說不過去的地方。可是,為什麼我還是常有歉疚之感呢? 儘管你不愛她,不喜歡她,找出許多理由來貶低她,儘管你的來信中凡提到她的地方都流露出偏見和排斥,但我僅從你那些信件中也能感覺到她絕非尋常女子——而且這種感覺越來越鮮明、強烈。如果說「本能」,那麼我要說,我憑著女性的本能準確無誤地知道:她有著罕見的人品和非凡的素質,性格堅韌,為人持重,有事業心。她是個很好的姑娘,她應當得到幸福,她也一定能給她所愛(並且也愛她)的人帶來幸福!我有時甚至尋思,如果愛情的本質屬性中沒有「專一」,如果愛情如其他物件一樣可以劃分為若干等份,那麼,我願與她共享幸福——遺憾的是,不能夠這樣。 「菡子姐姐,菡子姐姐!」蘇珊娜驀然一驚,摟住葉玉菡的腰肢使勁地搖動,搖動,大聲叫道,「你怎麼啦,你為什麼哭呀?」葉玉菡不回答,不抬頭,由抽泣而吞聲痛哭。 樓上有了動靜。有人輕咳、走動和洗漱。接著,有了問話聲,一種略顯嘶啞的嗓音:「唔,誰來了,誰在大廳裡?」 「查伯伯,查伯伯!」蘇珊娜跳起來,朝樓梯口跑去。 「哦哦,是姍姍呀,你總算來了,歡迎歡迎!」查路德牧師身著單薄的絲綢睡衣,趿著一雙草編拖鞋,沿著鋪紅地毯的樓梯款款而下,遠遠就伸出雙臂,「什麼時候到的呀,孩子?」 葉玉菡一把抓起信紙信封和照片統統塞進衣兜,還急忙擦擦臉頰揉揉雙眶,站了起來。 「喲,菡子也來啦!」說話間,牧師已經牽著小姑娘的手來到客廳,咧開嘴笑著,甚至還拍了拍手,「歡迎,歡迎!菡子可是稀客,難得來一次的呀;連今天光臨杏花村,都是因為姍姍吧。」 「查伯伯,剛才涵子姐姐哭啦!」小姑娘大聲說。 「姍姍,不許胡說!」葉玉菡瞪了小姑娘一眼。 「是嗎?」牧師打量葉玉菡。 「我沒有胡說,沒有胡說!菡子姐姐剛才看了一個大姐姐寫給我哥哥的信,就哭啦!」 「哦?」查路德神情異樣。 「是的,是的,就是這樣的!」小姑娘喊道,「那大姐姐很漂亮……」 「姍姍!」葉玉菡真的生氣了。 小姑娘嚇得一吐舌頭,躲進牧師懷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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