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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修道院所有建築物都像碉堡般堅實厚重。房屋上窗戶很少,也很狹小,好像裡面的人討厭那本來已很稀少的陽光。到了這裡,真像置身於某座中世紀歐洲修道院。三位客人在老修女帶領下,沿著石塊鋪砌的小道和臺階曲裡拐彎地走著。蘇鳳麒對兩個同行者悄聲道:「這是一所女修道院,你們可別說三道四和胡亂走動!」

  須臾,一行人來到一座兩層樓前,進入一間很像客廳的屋子。裡面的擺設樸素而陳舊,但很潔淨,所有的桌椅板凳和木沙發都一塵不染。一名同樣身著黑袍而眉目端正、膚色蒼白的中年修女送來水瓶和水杯,又默默地退了出去,始終沒有抬頭,更不瞥客人們一眼……

  「喝吧,」老院長讓自己在一張高背椅上坐得舒服些,指指水瓶水杯,「後面懸崖上淌下的泉水,滋味極好!我八十一歲了,仍然健康,就是因為有主的護佑——主賜給我們這眼甘泉,並讓我得以終身與這眼泉水相伴。」老修女說著,畫了個十字:張開右手五指,先從前額移到胸部,又從左肩挪到右肩。

  「貴院是修道院,」蘇鳳麒邊啜泉水邊問,「為什麼又叫『經院』?」

  「經院就是『經苑』或『書院』,就是學校,比叫『修道院』多一點中國化。」嬤嬤解釋,「我們這裡一直沒有外學,只有內學,專收修生,研習項目除了宗教教義外,還有孔夫子式的讀、寫、算,還有『七藝』。因為是在中國,又因為是女修院,所以,還要學女紅,習懦學。」

  歐洲的修道院教育歷經了十幾個世紀。開頭只有文法、修辭和邏輯學,稱「三藝」;後來加上數學、幾何學、音樂和天文,即「七藝」。高級神職人員多有學問,即源於此。「外學」是專收世俗子弟的;但如此偏僻的深山,又是一所女修道院,顯然不會有「世俗子弟」。「內學」則專門訓練「修生」,也就是自幼出家,決定將終身奉獻給教會的人……

  「請問,」博士沉吟道,「貴院是否專收處女?」

  「是的。」嬤嬤點頭。

  中世紀歐洲亞日利伯爵在王宮任職,可兩個兒子都當了修士,最小的女兒布格杜法拉居然也想出家!伯爵大為震驚,父女間為此長期對抗。布格杜法拉患了重病,尋死覓活;最後伯爵被迫讓步,允許女兒出家。成為修女後的布格杜法拉于紀元六百五十七年逝世,天主教《聖人傳記》特別注明「童貞」。

  基督教歷史上出現過無數為信仰而堅持修行、承受苦難乃至慘烈犧牲者,其中一些人被歷代教皇封賜,位列「聖人」,可在姓名前面加稱「聖」字,如「聖約翰」、「聖第吉諾」等。女性依此類推,姓名前面加稱「聖女」;其中以終身未嫁者地位最為崇高,而終身未嫁者又以處女最為崇高,姓名之後特別注明「童貞」。布格杜法拉就是這樣一位「聖女」兼「童貞」;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女修道院,對修女們有什麼樣的基本要求,可想而知。此外,看得出「布格杜法拉」是正宗的天主教女修道院,大門上方的拉丁文證明了這一點,拉丁文是羅馬公教「法定」的宗教文字。這裡有著正規的「修會」,修女們在出家之前鬚髮「三絕誓」,一為「絕財」,不蓄私產;二為「絕色」,不嫁人;三為「絕意」,放棄個人意願,惟修會之命是從。發誓是必要的,因為修道院雖在西山深處,並未與世隔絕。附近村莊有一對教民夫婦每禮拜來一兩次,幫修道院幹活。修女們有學識,懂醫道,常出山給村民診病,給產婦接生,有時還給小學校教課。村民稱這裡為「布格廟」,修女們則自我簡稱「布格修道院」。寄往這裡的郵件不少,多來自北平,也有來自中國各地和外國的。郵差都送到鄉公所,由那對教民夫婦梢來,或由出山的修女帶回來……

  嬤嬤介紹,這裡的修女最多時有十幾個,現在連她在內只有五人,年歲也都大了,剛才送水的那位,是最年輕的。不過,近幾年仍有好幾位年輕而且堪稱傑出的女性請求到這所女修道院來。她們有的本是修女,想從別的修道院轉來這裡;有的則是企盼出家的少女和學生……

  教會在中國和世界各地都有組織,有宣傳網絡。教友和平民要瞭解教會和教義,瞭解各個教堂、修會、修道院和神學院乃至教廷的情況,是很容易的;哪怕對「布格廟」這樣偏僻的所在,也不例外。因此,有修女乃至少女想投奔這裡的說法是可信的。但是,這種說法越是可信,蘇鳳麒就越感到不是滋味!他是一位父親,膝下有一子一女;他像所有父親一樣,非常愛自己的孩子,希望他們終身幸福!這「幸福」的最大含義之一,就是此生此世得以享受愛情,擁有美滿的婚姻和家庭。此時的他首先想起了自己五歲的女兒——別說五歲了,女兒出世五個月、五十天乃至五天的時候,他這做父親的就開始想像和設計孩子的未來,未來的一切,包括未來的婚配……他哪怕在睡夢中也從來沒想過女兒會「出家」。如果有人膽敢說他的女兒有朝一日可能成為尼姑或修女——他肯定會立刻掄起手杖,敲打對方的腦袋!

  「但是,我們沒有輕易答允。」嬤嬤不緊不慢地說著,嗓音依然沙啞。隨著時間流逝,背負斜陽的懸崖絕壁已經黯淡下來,顯得更加險竣,更加陰森森的。「我們要為她們著想,也要為修道院考慮。這裡過於偏僻,要年輕修女終身守在這麼個地方,太不容易!她們必須像中國古話說的那樣,心如古井中的死水……」

  「是的,是的,」蘇鳳麒覺得話不投機,而且從時間上說也該告辭了。正要欠身,院長卻望著他問道:「敢問先生貴姓?」

  「敝姓蘇。」

  「我已經說了,先生是一位教授。現在看來,先生還是一位很有身份的名教授。」

  「這個這個,就算是吧。」

  「先生今天光臨,是緣分,也是上帝的旨意。」

  蘇鳳麒嘴裡「嘿嘿」著,點頭微笑。

  「有一件事不知能否拜託先生?」

  「請說,請說。」

  「我剛才說了,有幾位年輕女性想來布格修道院,其中還有女學生。」

  「是的,是的。」

  「我特別中意其中的一位。我想上帝會像我一樣喜歡她。我希望不久能讓她接替我,成為這所修道院的院長。」

  「哦哦,這個這個,這樣的事情,我能做些什麼呢?」

  「我想拜託先生打聽一下這個女學生的真實情況。先生既是名教授,則交遊肯定很廣,這種事應該不難。」

  「必須是處女,童貞女,要發『三絕誓』——是嗎?」

  「這是基本條件。」嬤嬤神態嚴肅,「我們希望她不是心血來潮,一時衝動。」

  「我今天就回北平。」蘇鳳麒急於起身,「她是哪所學校的?」

  「齊魯大學。」

  「齊魯大學,」蘇鳳麒愕然,「齊魯大學在濟南啊!」

  「對,就是那個齊魯大學。」

  「齊大……哪個系的?」

  「她是齊魯大學醫學院的高材生……」

  「什麼年歲,」蘇鳳麒臉色發白,「什麼名字?」

  「才十九歲呢,名叫葉玉菡。」嬤嬤起身道,「玉琢的荷花——挺好的名字,不是麼?」

  「是的,是的……」

  「哦,我去拿位女學生的信來,對了,還有照片。」

  「不用不用!我已經知道了,知道了!」蘇鳳麒大汗淋漓,連連擺手,「請相信,我絕對會放在心上,放在心上!我會立刻去辦,立刻去辦!謝謝您的款待,謝謝!天色不早了,我們就此告辭,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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