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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魯甯是齊魯大學醫學院學生,線條粗礦,皮膚黝黑,穩健厚道,但也給人某種神秘感。有人說他是「赤色學生」,甚至有「共產黨嫌疑」,但都只是說說而已,沒人深究。齊魯大學作為教會學校歷來提倡「遠離政治」,而魯寧在政治上似乎也並無明顯離經叛道的言行。很多學生都樂意跟他來往,管他叫「老魯」。蘇冠蘭是他的好朋友之一。

  一九二八年四月北伐軍逼近山東,包抄濟南,準備消滅張宗昌軍閥勢力。齊魯大學有史以來第一次發生學生運動,出現了標語、傳單、講演和集會;學生們擁向街頭,與其他學校串聯,對市民進行宣傳,所有這些活動都帶有明顯的反日色彩;而以校長為首的教職員和神職人員也一反常態,不再像過去那樣嚴厲管束學生……

  齊大的學生宿舍一般是兩人一間。蘇冠蘭則一直住單間。那天夜裡有人敲他的房門。開門一看,原來是一副古怪打扮的魯寧:剃著光頭,穿著粗布褂,蹬著黑布鞋,滿身塵土,滿眼血絲,面黃肌瘦,像個疲憊不堪的車夫。蘇冠蘭這才想起魯寧確實越來越「神秘」了:學校裡不見他的蹤影,倒是有人說他化了裝在市區出沒,有人說發現他到郊區跟北伐軍接頭,還有人乾脆就說他就是個地下共產黨,等等。

  魯甯要蘇冠蘭給他弄點吃的,並在這裡睡上一覺——蘇冠蘭二話沒說,都給安排好了,同時也就明白了關於魯寧的那些傳說是怎麼一回事。他想,是的,魯寧確實有點像共產黨。

  半夜,魯寧從酣睡中醒來。蘇冠蘭擺了茶水酒菜,兩人邊吃邊談。很快就「言歸正傳」,談中國,談日本,談政治,談這次戰事和濟南的形勢。魯甯說,日本人將山東視為它的勢力範圍,並因此將北伐軍進入山東視為對它的在華利益的侵犯,絕對不能容忍,決定派青島、天津的兩支日軍火速開赴濟南。北伐軍進佔濟南後,雙方對峙,形勢嚴峻。五月一日上午,北伐軍一位營長、一名少校副官和四名連長,帶著幾個士兵因找房子路過一處路口,被五十多個日軍和日本浪人抓去,全部用刺刀捅死。二日上午,日軍在濟南鬧市區佈防,禁止中國軍民外出並頻加殺戮……

  「五月二日,不就是今天嗎?」蘇冠蘭訝然。

  「不,是昨天。現在是五月三日淩晨三點。」魯甯掏出懷錶看看,起身道,「謝謝你,蘇冠蘭!不過,我得走了。」

  蘇冠蘭問:「你去哪兒?」

  魯甯瞅著蘇冠蘭,不吭聲。

  「我也去!」蘇冠蘭站起來。

  「你去哪兒?」

  「跟著你走!」

  「不行!」魯寧口氣決斷,回身跨出房門,迅速消失在夜幕中。遠近槍聲密集,炮聲隆隆,大地震撼,熊熊火光映紅了夜空……

  五月三日全天,形勢極度惡化。已有英國駐濟外交官死于「流彈」者。美、英兩國採取措施,加強對領亊館和僑民的保護,同時加緊中日之間的「調停」。齊魯大學校長查路德博士挺立在校門口,向企圖強行闖入校園的日軍提出強烈抗議,帶領職員張貼用中、英、日三種文字書寫的大幅告示,指出齊大校區系美、英產業,日軍不得擅入或以炮火相威脅;另一方面,以校長室名義嚴禁學生外出——凡此種種,使齊大成為戰火紛飛中的一座相對安全的「孤島」。儘管如此,遠在北平的蘇鳳麒先生仍備受煎熬,要求查路德必須千方百計救出他的獨生子蘇冠蘭。查路德不得不加緊與美英領事館聯繫,並成功地辦妥了此事。日軍終於允許齊魯大學校長一輛連同司機共坐四人的專用汽車懸掛美英兩國國旗於五月十六日上午穿過「火線」駛往北平。

  就在蘇冠蘭動身前的一刻,五月十五日深夜,魯寧又來了。他更加消瘦,極度憔悴,衣衫襤褸,雙臂和臉龐上還有劃痕和血跡……可以看出,他度過了一些怎樣的日日夜夜。

  「老魯,」蘇冠蘭說,「我馬上要離開齊大,離開濟南……」

  「我聽說了,來看看你,也算給你送行。」

  蘇冠蘭感到奇怪,因為知道他即將離開濟南的一共只有三四個人。魯寧是從哪裡「聽說」的?但蘇冠蘭不問。魯寧也不解釋,自顧摸出一支皺皺巴巴的紙煙,湊在蠟燭上猛吸了兩口,一閃一閃的紅光照亮了他鑄鐵般的臉龐。

  「老魯,你什麼時候開始吸煙的?」

  「我上次是五月二號夜裡來你這兒的吧?」魯寧吞吐著煙霧,答非所問。

  「是的。」

  魯甯告訴蘇冠蘭,就是那天,五月二日上午,兩個日本兵強姦了一位名叫黃詠蘭的小學教員。黃老師痛不欲生,搶過一個日本兵的刀想自殺。日本兵以為黃老師想殺他們,便像瘋狗一樣撲上來,用刺刀先挖出黃老師的兩個眼珠,再割掉她的兩個乳房……

  蘇冠蘭聽著,目瞪口呆。

  「事情發生在一家茶爐店的後院,兩個野獸為了洩憤,還把茶爐店女掌櫃的雙手砍了下來!」魯寧說著,使勁吸煙,臉色鐵青。他還告訴蘇冠蘭,北伐軍山東特派交涉員蔡公時,早年曾留學日本,五月一日率部進入濟南;五月三日,日軍將蔡公時及其部屬共十七人捆綁起來嚴刑拷打。當蔡公時用日語提出強烈抗議時,日軍竟將他的耳朵、鼻子割去,接著又把他的舌頭、眼睛挖去,然後架起機關槍對他們瘋狂射擊……

  五月三日全天,日本人在濟南燒殺搶掠,中國軍民被殺幾千人。九日晚,西城根一條街被燒光,居民死亡殆盡,無一倖存。八日,日軍在南郊炸毀辛莊彈藥庫,佔領張莊、辛莊及白馬山車站,進攻党家莊車站守軍,大肆屠殺居民。十一日濟南失陷後,日軍更是殺紅了眼,把裝有中國人屍體的大批麻袋投入黃河或運往青島投入海中……

  「起碼死了六七千人,不僅死得多,還死得特別慘!」魯寧不停地吸煙,面色陰沉,「如果今後史書辭書上有『五三慘案』這一條,說的就是今天的濟南!」

  「老魯,形勢如此險惡,這一段你怎麼過來的?」蘇冠蘭關心地問。

  魯寧並不回答,而是掏出懷錶看看,起身將手伸給蘇冠蘭:「我該走了,你也該走了——我們後會有期!」

  翌晨,一輛掛著美英兩國國旗的福特轎車從齊魯大學開出,穿越滾滾硝煙和滿目廢墟,顛簸著向北駛去。蘇冠蘭就在這輛車上。他先到北京,接著轉赴上海聖約翰大學「借讀」。一年多來,他一直惦記著魯寧,一直琢磨著「赤色學生」和「共產黨嫌疑」的傳說。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回到濟南第一個遇見的熟人竟會是魯寧,而且會在這種時間,以這種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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