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用一生去忘記 | 上頁 下頁


  可是他根本找不到事,也許是他太髒了吧,身上又有味,有時候還沒開口說話,人家已經是又搖腦袋又搖手,把他趕出門去。

  終於有一天,他坐在候車大廳的椅子上,餓的站不起來了,椅背很硬,頂著他沒有肉的後背生痛,但這已經不算什麼了,巨大的饑餓感終於把他消耗殆盡,他兩眼發虛,眼前的景物模糊一片,慢慢地從有色變成黑白,又從黑白褪成淺灰。他想這回他是真的要死了,這時他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城中村,最想見到的人就是老韋,最想吃的就是城中村一塊五的盒飯,還是吃4盒。可惜他已經走不到那裡了。

  他向自己的左邊緩緩地倒下。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被人搖醒,搖醒他的人是一個戴白邊眼鏡學生模樣的瘦弱青年,他一個勁地說,你怎麼了?你沒事吧?

  他知道是自己砸到人家了,四季其實是一個心細如針的人,就是在餓死前的倒下,他也還是看到了右邊是一個抱著孩子的婦女。他很想對學生哥說一句對不起,但是他只會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這時學生哥起身說,你是餓的吧。他拿出了一個塑料袋放在了四季手上,他說,我是去雲南支邊支教的,我現在必須上車了,廣播裡已經催了好幾遍了。說完這話,他提起行李匆匆地走了,先是疾走,後來乾脆跑了起來。四季打開塑料袋,裡面是一個盒飯和一瓶礦泉水,等他再一次抬起頭來,學生哥早已不見蹤影,檢票處的鐵閘也已經關上了。

  韋北安說,原來是好人回來了,這麼快就能還我錢了?

  四季說,老韋,我願意做你的馬仔。

  真的假的?我只讀過3年級,當然是小學。

  大哥。

  也好,大哥不是白叫的,知道好人難混了吧?以後有我罩著你你還怕什麼?

  有了名分,一切都好說了,韋北安看上去挺高興,在四季面前拍了胸脯。胸脯拍完之後,他安排四季吃了飯,洗了澡,又把他帶到宿舍裡的一處下鋪,床上有鋪有蓋還算乾淨。韋北安說,你來的正巧,阿寬剛走,你也什麼都不用買了。四季問道,那他什麼時候回來?韋北安道,他回不來了,我們說走了就是死了,傻瓜。

  四季心裡一驚。

  韋北安道,阿寬也是要當好人,非要去廠裡做事,後來去了織袋廠,每天織啊織,一個月六七百,可是他跟主管不和,總是受欺侮,他只好拿回身份證辭職,可是那個主管不給他身份證也不給他工資,他一氣之下就把主管殺了,殺人償命,那還有什麼好說的。

  四季更不知道該說什麼,他下意識地坐在阿寬床上,感覺褥子下面有點硬,掀開褥子,下面有一把雪亮的西瓜刀。

  韋北安把刀接了過去,用手試試刀刃,感覺還相當鋒利,他順勢左邊砍了一下,右邊砍了一下,歎口氣道,阿寬真的是沒到街上砍過人,他身上藏把瑞士刀也是為了防身,結果還是殺了人。四季問道,砍人真的不害怕嗎?

  韋北安沒有接四季的話,他說,你不知道我們天等縣上映鄉有多窮,沒有一家餐館,沒有一家旅店,還有好多地方都不通電,好多人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誰家如果能蓋房子,都是出來混的人寄回去的錢,只要能給家裡寄錢他們才不管你幹什麼,如果是給抓去槍斃了,能給家裡留下10萬20萬的,家裡的人也不會難過得太久。

  聽到這裡,四季的心被絞了一下。

  當天晚上,四季睡在阿寬的床上,心裡想著阿寬長得什麼樣子?他當然想不出來,但是被子上陌生的氣味,又讓他真切地感受到阿寬曾經的存在,阿寬來到這個世界,來了,走了,沒有痕跡。他該不會是第二個阿寬吧?四季又想起在火車站碰到的那個學生哥,他覺得自己很對不起那盒飯,那瓶水,對不起那個奔跑的身影,他至今還記得他的聲音:我是去雲南支邊支教的。這個世界到底怎麼回事?每個人奔的都不是原本屬￿自己的日子,可是就是要義無反顧地往前奔。

  四季的腦子裡很亂,加上阿寬的氣味更是讓他心亂如麻,他真的很恨現在的自己,他想起讀小學的時候,有一年父親生病,家裡交不起學費,他也準備輟學,後來學校看他學習好,研究了半天,決定免除他全年7塊5毛錢的學雜費,還給了他兩塊錢的獎學金。也就是這9塊5毛錢的恩情讓四季決心做一個好人,可是做好人為什麼這麼難?好像是要付出生命的代價卻也難以實現,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四季想不明白。

  後來他就不想了,只當自己遇到一場雪崩死了,剩下的命運也就不由自己主宰了。這樣結束了思緒,四季總算是迷迷糊糊睡著了。

  四季就這樣住下了,後來韋北安去星哥那裡說好話,星哥答應叫四季留下來煮飯。

  日子過得稀鬆平常,但也沒有想像中的糟糕。每天清早,四季會去農貿市場買回一天的菜,然後給殺人犯們做飯。殺人犯們也不是隨時隨地都殺氣騰騰,平時,他們也跟平常人一樣和氣,還是聚在一起打牌,抽煙,喝啤酒,說四季聽不懂的家鄉話。有一次四季在市場上碰見乾巴菌,因為這裡的人都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所以很便宜,四季買回來炒雞雜,又切了一點辣椒絲摻進去,一下子香味四溢,整條走廊都聞得到。吃飯的時候有殺人犯說,這是什麼東西,這麼黑,還皺巴巴的,四季你不是要毒死我們吧。大夥笑起來,但一致反映乾巴菌好吃,那個說風涼話的人尤其吃得多。有時戰利品比較豐富,收入超過了星哥的預料,他也會帶著他的兄弟們去灕江春吃一頓好的,還去便宜的夜總會唱歌,尋開心。

  如果碰到這種情況,四季就很知趣地看家,反正他也不愛吃廣西菜,更不願意湊在殺人犯中間。他心裡跟他們有很深的界線,覺得自己跟他們不一樣。

  每回出去吃飯,韋北安都記得打包回來給四季,有時是魚和肉,最差也有幾塊鹵水豆腐,四季又覺得自己跟他們根本就是一家人。

  一天清晨,四季比平時起得都早,他出了城中村,去農貿市場買菜。大街上很清靜,只有零星的行人。四季的心情比較好,因為他前兩天剛給家裡寄了工資,這是他第一次寄錢回家,雖然不多,但總比出來那麼久沒個說法強,所以四季邊走邊哼起歌來,這也是他來到這個城市從來沒有過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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