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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她心裡本來就覺得楊三虎對小慧不親,現在天上掉下來一個孫子,還不知怎麼回事呢,就壓到小慧頭上去了。

  「這種事就不能那麼當真,」志南道:「退一萬步說,按照你們的邏輯我喝醉了,總不見得是強姦她吧,少說也是半推半就,陶小麗那就不是省油的燈,能跟我也就能跟別人,我為什麼要認這個帳?」

  志東心想也是,一個女孩子家跟著這幫小痞子混在一起,還看黃色錄像,這叫什麼事?志南自己都不想要這個孩子,群英已表示一百個不樂意,那他也是愛莫能助。志西道:「我的意見,孩子還是放在她姐姐那兒,如果真是志南的孩子,我出撫養費好了。」群英道:「那怎麼行?!出錢是小事,關鍵出錢就等於認了這件事,人家可以去告志南,把未成年子女送到父親跟前天經地義。」這麼一說,志西便道:「那我棄權,你們說怎麼辦就怎麼辦。」

  志南是打定主意不要這個孩子的。

  他原先壓根不知道這件事,所以對孩子毫無感情可言,再說他現在工作很辛苦,無論如何不能百上加斤再拖一個累贅。也就是說,首先他在心理上就不承認這個孩子是自己的,而且陶小麗這樣的女孩,並不把男女關係當成一回事,怎麼能栽到他他就認;退一步說,即便這個孩子是他的,的確,他承認,那段時間他情緒低落,做事也很瘋狂,既然無前途可言,他覺得也沒有必要過份約束自己,不就是個修理工嗎?那就像個沒頭腦的青工那樣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這種心態下降臨的孩子,他沒有可能重視他。

  而且自出獄後,他與莉莉仍有來往,而莉莉的同學加密友海青雖未成家,醫院仍分給她一間筒子樓裡的單人房,海青從來不去住,就把鑰匙給了莉莉,這樣他們就有了地方,在一起變成非常自然不過的事,這只能怪他們過去的基礎牢固,又有了順理成章的條件。

  關係有些微妙,彼此都已害怕承諾,更沒有興趣和精力憧憬未來,只想抓住眼前的分分秒秒,他們總是專注地做愛,也會談到過去,只是不談非常現實的問題,比如他就不問她過得怎麼樣?!家庭關係如何?!今後有什麼打算?最高興或最憂心的事?!他不問,莉莉也就不說,他倒是蠻喜歡這種默契。

  默契自然不是簡單的迎合,畢竟他們的出身背景、生存環境有著太多的相似之處,於是就省略了不同家庭出身的人所必經的溝通和磨合,加上他們都被政治風浪顛拋過,又比同齡人多了一層遺世之感,似乎除了彼此相情也就別無他求了。

  他現在突然對她說他有了一個親生兒子,他不知該如何向她解釋,更沒有雅興揣摸她可能出現的若干種反應,他現在只想少惹事,讓生活變得簡單一點。

  在漫漫的長途車程中,只有廣播電臺最忠實地伴隨著他,他甚至可以開著車睡一覺,他覺得很累,很倦,不想當什麼悲情故事中的男主角。

  一個多星期後的一天,北萍帶著虎子來看父親,她對父親的明顯消瘦吃了一驚,而且父親的臉上毫無表情,是那種老年性癡呆的病容,無話,只是搖頭或點頭,甚至可以根本沒反應。北萍嚇了一跳,去問群英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群英的嘴本來就是漏勺,這會兒問到她,還有什麼她是不知道的,自然就一五一十。

  北萍聽完之後半天沒說話,後來拿著孩子的地址出去了。天黑了以後她才回來。

  自那天志南跟父親吵翻之後,當晚就沒有在家住,並且他打算相當一段時間不會回家來。書上說,痛苦的經歷能磨煉人的意志,給人更深厚的面對困境的勇氣。可對他來說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他悲觀,還是自暴自棄,極易選擇逃避,最討厭面對道德、高尚這類東西。

  或許他已經不道德不高尚了。他自嘲地想。

  北萍只好跟群英商量,「楊凱肯定是志南的兒子,你見到那孩子就會相信,而且陶小姐的姐姐是個很本份的人,現在很多債主登門,她已家徒四壁,再養兩個孩子確實是太困難了……」群英打斷她道:「可是南志不認,誰也沒有辦法。」北萍道:「至少得先把孩子接來。」群英不快道:「接來誰管?!抗美當甩手掌櫃去了深圳,家裡裡裡外外,上有老下有小全指著我,志西的飯還要另做,我也不是家庭婦女,我還有工作呢!你說我嫁到你們楊家享過幾天福?!……」眼瞧著群英就刹不住了,越說越有氣,眼圈也漸漸紅了。

  北萍心想,確實這些事也不能都推在群英一個人身上,但如果她把父親和楊凱都接到家去,一是汪俊生肯不肯?!二是家裡也實在住不下。

  回到家裡,北萍悶悶不樂,楊凱烏黑滾圓的眼睛和父親毫無表情的臉在她的腦海裡交錯出現。她環視了一下自己小小的兩房一廳,想像著這個家擁擠的樣子,也是不堪入目。汪俊生下班回家,問北萍出什麼事了?結婚這麼多年,北萍也沒改掉七情上面的毛病。

  問了幾遍,北萍才把事情說了,汪俊生道:「這也沒什麼愁的,我正好要到學員班蹲點,反正要搬到學員班去住,你把爸接來,你跟虎子一間,他跟楊凱一間,事情不就解決了?」北萍沒想到俊生這麼痛快,又這麼體諒,感動的有點心酸,很想走過去抱住他,但她沒有這麼做,因為她和俊生之間不是這樣表達感情的,他們的表達方式是不表達,她已經習慣了。她努力做出沒什麼情緒波動的樣子道:「不知爸肯不肯?」俊生道:「你如果覺得需要,我陪你去請他,我也只能做到這樣了。」北萍真是從心裡感謝俊生,慶倖自己當年沒因一念之差錯過他。

  然而,令北萍不解的是,父親不肯到她那去住,她問為什麼,父親又不肯說。北萍問道:你是不是還是瞧不起俊生的工作?還是覺得住在女兒家面子上不好看?楊三虎並不回答這些問題,但無論北萍怎麼說,他就是不肯去她那兒住,後來俊生也來請,他仍不肯搬過去。

  其實道理很簡單,雜技團大院跟司令員住的小院只一牆之隔,現在住著新人並不能怎樣刺激楊三虎,對於政治風雲,宦海沉浮,時間已經為他磨制出一份過人的心態。但是,這座深院總能令他想到鄒星華!這是他無論如何不能輕輕放下的,老實說,他在她生前並沒有感覺到她存在的重大意義,即使是她陪伴他渡過的漫長牢獄生涯,他也覺得天經地義,從未感激涕零。

  但是現在,他所感到的孤獨寂寞令他無法忍受,並每時每刻籠罩和折磨著他。

  是的,他曾是一個罪人,理應活得比普通人更卑微,歷史和塵世不動聲色的淹沒了他。但最讓他痛苦的還是他的子女,他已經清楚地意識到,自他出事的那天起,他們已對他關閉心扉,且永不接納。

  他們在內心裡恨他,包括政治和個人的兩種恨。

  這樣看來,只有鄒星華是耗盡一生跟隨他的,所以時間沒有沖淡他心中的悲傷,反而加劇了他無盡的思念。

  星期天一大早,錢書明就起了床,隨便套了一身休閒服去醫院附近的菜市場買菜,莉莉和彎彎還都在睡懶覺,他決定為她們做點好吃的。他準備熬點排骨湯,再做一條西湖醋魚,每回辛苦換回的都是莉莉的譏諷,說他惡習難改,總喜歡鑽到廚房去。他爭辯道,不進廚房我們吃什麼?不等莉莉回答,彎彎便高喊,麥當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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