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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第八章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中國共產黨第十一屆中央委員會第三次會議在北京京西賓館舉行。會議批判了「兩個凡是」的錯誤,果斷地決定停止使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口號,作出把工作重點轉移到社會主義建設上來的戰略決策。

  然而,歷史是漸變的。試如七八年那場席捲全國的「實踐是檢驗客觀真理的唯一標準」的大討論一樣,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歷史意義也將被實踐和時間檢驗。

  所以當時沒有誰覺得這個會議法力無邊,能夠扭轉乾坤。事實上也是如此:改革在各條戰線舉步維艱,「左」的思潮、「兩個凡是」和「按既定方針辦」在全國仍有很大的市場。

  這一年的冬天是嚴寒陰冷的。

  年初被招工到延安棉紡廠的朵松霖,這天正在車間裡幹活。車間裡機器轟鳴,十分嘈雜,有人俯在她的耳邊大聲喊「門口有人找你。」松霖便匆匆忙忙出了車間。

  門口站著「老中醫」,他也是年初調到縣劇團吹笛子的。見到松霖,他忙問道,「你最近有何冀中的消息嗎?」松霖搖搖頭,又敏感地問道,「你聽到什麼了?」「老中醫」 吞吞吐吐的不想說, 松霖急道,「你來都來了,聽到什麼就說嘛。」「老中醫」這才說道,「我怎麼聽說他死在裡面了。」

  松霖頓時覺得眼前一黑,差點沒栽倒,「老中醫」忙扶住她道,「你先別急,咱們想辦法打探一下。」松霖無力道,「人家能告訴咱們實情嗎?」

  松霖也去探視過冀中,可監管人員問你們是什麼關係?松霖說是同學,人家不讓見,還說誰知道你是不是來送情報的,松霖百思不得其解,她一個知青有什麼情報可送的。監管人員說得很清楚,除了父母家人,誰也不許見。

  「老中醫」也一籌莫展,安慰了松霖幾句,又說誰先瞭解到情況一定互相通報一下,然後就走了。

  一連數日,松霖茶飯不思,想到她跟何冀中的戀情,也是一波三折。

  剛認識冀中的時候,松霖就對他的印象特別好,一是他有頭腦,政治上是嚴師,同時又會關心人,生活上是兄長。記得有一次和抗美送冀中和「老中醫」出村,因為是夜路,她走得很小心,還是深一腳淺一腳的,這時黑暗中有一隻溫暖的大手伸過來,拉住她,她當時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一顆心狂跳不止。

  正在他們希望有機會互相表白的時候,何冀中突然成了名人,成了一顆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在這巨大的光環面前,松霖退縮了,她想她可能誤會了冀中,他拉她的手其實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意思,只不過是出於一種階級感情,她一定不能胡思亂想,像她這樣庸庸碌碌沒有作為的人,怎麼配得上何冀中呢?如果抗美沒有摔壞腿,沒有到南方去當兵,她或許能跟上何冀中強有力的腳步。

  但情況並不像松霖想的那樣,在何冀中作為中國知青代表團成員訪問日本歸來之後,他送給松霖一條粉紅色的花手絹,做工考究極了,布質的手感也非常好,非常柔滑,圖案的描繪也十分精巧,顏色更是無可挑剔。松霖始知,日本的東西可以做得這麼華美,甚至一條手絹。他們見面的時間非常短暫,冀中沒有太表示什麼,但松霖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令她興奮不止,在他們情況如此懸殊的情況下,他仍舊選擇了她,她還能說什麼呢?即是赴湯蹈火,粉身碎骨她也心甘情願,她當時就是這麼想的。

  她不可能一個人都不說,但為了不影響冀中,在本地區她是一定要保密的。她想寫信告訴抗美,可不知為什麼她沒有對她說,可能因為他們三人原先是知青戰友,那種情感純潔單純,最好不要再摻雜其他因素。這樣,她就給媽媽寫了封信,簡單的介紹了一下情況,並表示了自己心中的滿足感。

  萬萬沒想到,媽媽收到信後,千里迢迢的趕到陝北,一心只為了勸阻女兒。她對何冀中的事蹟一點都不陌生,可她對女兒說,他要紮根農村一輩子,那你怎麼辦?你是要回北京的,就是當老姑娘也不能在這兒結婚,我現在正在幫你找關係,拖家帶口就絕對不行。

  母親的語氣裡不僅沒有餘地,而且對何冀中全身上下矚目的榮譽視而不見。母親在松霖的眼中已成定式,即便她是在單位被貶的打掃廁所,修剪冬青,穿著勞動布的工作服戴著袖套,口氣仍舊是北京的部級幹部。

  她說,你必須跟何冀中斷絕一切關係。

  松霖當然聽不進母親的話,但她不想當面對抗母親,如果鬧起來,她和冀中的事就成了軒然大波。她有點後悔寫信給母親說這些,自己險些收不了場。她只好答應母親認真考慮這個問題,會重視母親的意見等等,其實內心主意已定,決不離開陝北,決不離開何冀中。

  準備送母親回京的前一天晚上,松霖小心翼翼地問起父親,母親先是長時間的沉默,後來才說,他就在北京,而且病得很重,是胃癌。松霖當即眼淚就掉了下來,她的心情十分矛盾,在愛父親的同時,又痛恨他跟黨中央毛主席作對,在另一條路上越滑越遠。可是她還沒有到能表達複雜感情的年齡,所以只有哭能緩解心中的難過。

  母親低聲說道:「你爸爸是個極有才華的人,可他的性格羈傲不馴,說白了就是不服用,沒法領導。他的性格不僅害了他自己,也害了我們。他永遠也不明白他的這種人生態度,使別人不關心他思索的理論和問題,而集中精力在他反對了誰,他是反革命,難道別人不跟著黨走跟著他朵駱走嗎?」

  對這些話,松霖似懂非懂,對母親內心深處的悲涼,更是無法領會。多少年之後,松霖才明白從一開始,父親就是堅定的,母親就是通透的。

  母親走後,松霖對與冀中的關係沒有半點動搖和疑慮,但她突然非常地想念父親,她預感到如果她再不回去,或許就見不到父親了。

  「這才是血與火的考驗!」當冀中得知松霖極度痛苦的原因之後,他這樣對她說道,「在你對党的忠誠和熱愛與對你父親的憎恨之間沒有什麼中間道路,也不存在什麼單純的父女關係,你是要跟党和毛主席走的,甚至你的這種情緒和傷感都不是無產階級的……」

  松霖覺得這些話很重,感情上很難承受,但她知道冀中是對的,她的這種「人情味」發展下去相當危險,會影響到她對革命的認識和態度。後來就真的接到了父親的死訊,並知道死前他身邊一個親人也沒有。那些日子,松霖拚命地幹活,為的是讓自己不想、不哭,要想也是罪有應得、死有餘辜這些詞,幾天下來她被折磨的脫了相。

  母親和父親的事發生以後,松霖覺得冀中和她的心是真正貼在一起了,儘管他們只是以「握手」「遞紙條」表達愛情,但也一樣是真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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