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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一天晚上,志南聽見海青在走廊上大聲喊:「楊志南,你給我出來!」志南開了門,一束光照著海青國防綠色的臉,劈頭對他喝道,「你們家的東西能不能都搬到屋裡,別堆在走廊上,剛才把我媽絆了一跤,差點沒摔死,眼鏡也給摔碎了!」志南道,「有話你不能好好說嗎?我們才搬來幾天?!收拾也得要時間啊!」海青道, 「我不管, 下次再絆倒我們家人,我把這些東西全扔樓下去!」志南火道,「顧海青,我們家是倒黴了,你也用不著落井下石啊!」海青冷笑道,「落井下石。你當初落井下石的時候沒想過這滋味吧!」志南奇道,「我什麼時候對你家的人落井下石了?」海青恨道,「你對尚莉莉,我親眼看到你給她送榨菜、獻殷勤,然後又像一對舊襪子似地扔掉……她發高燒,說胡話,喊著你的名字,你那時候在哪兒?你跟歌舞團的女孩尋歡作樂時想過她嗎?是的,你也付出了,給了她一封信,一個炮彈殼,和終身的神經官能症。」志南無言以對。

  海青說話的時候,她媽媽一直在叫她回家,現在終於拐著腿跑出來拉海青。海青扶著她媽媽進屋去了。

  漆黑的走廊裡呆立著楊志南,此時此刻,聽海青的這番話,真令他感同身受。

  身後輕輕傳來志西的聲音:「哥,回來吧……」志南轉過身,低著頭慢慢走進家門,潘姨勸道,「老二,咱們忍著點,我明天就把外面的東西收拾了。」志南沒說話,進了房間,他現在跟志西一個房間,除了父母的房間之外,北萍如果回來,就跟潘姨一塊住,好在她在學校有集體宿舍,否則天天回家,夠擠的。

  北萍的確是很少回家,父親的事一下把她打懵了,她是那樣地熱愛父親,從小到大她都為有這樣一位象徵著勇敢和力量的父親而感到驕傲和自豪,她無論如何不能相信父親會效忠江青這樣的野心家,他所有的榮譽都不如這一個恥辱來得深刻,他怎麼會這麼糊塗啊!

  她不願意回家,不願意面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切。他們家從獨立小院搬出的時候,每個人的表情都很沮喪和凝重,且有一種惡夢即將開始的恐懼,只有她的內心充滿了悲痛,她真想大哭一場,圍牆上儘管沒有茶缸了,那個軍用茶缸後來被她養了一株仙人球,但這依舊引出她美好童年的聯想,如果她不住在這裡,她怎麼會認識汪俊生呢?

  回到學校之後,北萍顯得鬱鬱寡歡又神情恍惚。一天上課鈴都響了,她捧起教案就走,卻忘了拿粉筆盒,佟靖野忙拿著粉筆盒追到走廊上。

  佟靖野畢業的時候,父親已經解放了,當時他可以到省外經委當翻譯,但他為了楊北萍,也要求去鐵三中。他沒想到自己對這個女孩子會這麼有耐心,他真的是很喜歡她。

  就在這天晚上,在他的追問下,北萍吞吞吐吐說出了家事,她以為靖野會無比震驚,然而靖野只是說道,「我們家也曾搬去車庫,親戚朋友都不和我們來往……」北萍打斷他道,「可這有本質上的區別,你父親是受迫害,總有平反昭雪的一天,你看他又重新出來工作,可我父親將成為千古罪人……」靖野道,「當然是有本質上的區別,可你想過沒有,對於結果來說,子女得到的都是一樣的,所以你這段時間必須挺過去。」北萍突然流淚了。「我覺得一切都完了……」靖野頗為吃驚,在他眼裡,北萍只有剛烈倔強爽快的一面,永遠不會懦弱傷感,像這樣無助和落魄,是北萍嗎?靖野情不自禁地走過去,拉住北萍的手,「一切都會過去的。」他說。

  同時他又想到,汪俊生會怎麼樣呢?他現在在雜技團幹得不錯,還提了分隊長。汪俊生的事是北萍告訴他的,在學校上學時的交往中,北萍漸漸視靖野為好同學、知心朋友,所以她告訴他自己已心有所屬。

  靖野問道,「汪俊生知道這事嗎?」北萍心淡道,「還有不知道的?我爸爸原來在這個軍區主持工作,這樣的消息不知傳成什麼樣了……」「那你打算怎麼辦呢?」「不知道……」北萍的眼淚又落下來。

  鄒星華去了南京之後,志西的壓力日益沉重起來,畢竟他原先所依靠的參天大樹實在是根深葉茂,他完全被濃蔭庇護著,所以對家庭的突變一時還反應不過來,就是在搬家的時候,他仍覺得是在做一件與己無關的事,直到母親走後,他們也有了鄰里糾紛,加上他必須按時上班,非常的不適應,不幾天就病倒了。

  可能是感冒引起的,那天晚上,志西覺得頭重腳輕、全身不適,他早早的就睡了,但到了半夜仍舊發起燒來,不僅大汗淋漓,而且伴有手腳麻木、疼痛,他叫醒了潘姨,志南暫睡在父母的房間沒有聽到。潘姨給志西喂水,他喝了很多,由於喝的急,前襟,被頭都濕了,邊喝,水就從兩邊的嘴角往下流。潘姨問他能不能頂到天亮,志西說好像不行。潘姨就去叫醒了志南,志南用自行車推著志西,潘姨在後面扶著,他們就這樣去了陸軍總院。

  門診大夫把志西留下來住院,鑒於他有多年的糖尿病史,便把他安排在內二科,科裡的護士叫醒了值班醫生。

  頭髮淩亂、睡眼惺忪、一邊穿白大褂來看急診病人的值班醫生是尚莉莉。她看見楊志南,一點也不驚奇,好像她知道他要來似的,她沒跟他說話,問了志西幾句便開始聽診,然後開醫囑叫護士給病人輸液。

  然而這次意外的重逢卻令志南十分震驚,莉莉顯得那麼蒼老,眼角已有細碎的皺紋,眼睛像燈籠似的,一看就知道是失眠患者。當年她的容顏,她的嬌嫩已曇花般的凋謝了,這使他的內心非常不安。

  護士在給志西輸液,潘姨在一邊守著,志南向醫生辦公室走去,莉莉一個人坐在桌前寫病例。

  想起顧海青前些天指責他的話,他不僅僅是有些慚愧,真正見到莉莉,才感到海青的話是有份量的,並令他的內心深深的負疚,甚至無論怎樣彌補都不能減輕他的罪惡感。

  志南問道,「你還好嗎?……」莉莉嗯了一聲,連頭都沒抬。志南又道,「莉莉,我知道你生我的氣,……不過……反正我家也出事了,我們扯平了,可以重新考慮一些問題……」莉莉這才放下手中的筆,鄭重地望著志南,「我也不高尚,楊志南,我怕受牽連。」志南道,「你這是在賭氣,莉莉我們能不能找時間好好談一談。」他還是不知道父親的問題有多嚴重,但此時他覺得莉莉更值得同情,她父親的問題永遠不可能翻案,人又變得像枯柴一樣,稍微像樣一點的男人不會接受她的,並且莉莉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他至少有一半的責任,不管是不是一時衝動,他心中只有補償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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