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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這天夜裡,連續幾晚失眠的莉莉發起了高燒,昏昏沉沉之中,她喊著志南的名字,可惜志南已經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只有海青守在她的身邊,一臉陰沉的打飯、送水。軍醫班的同學,本來夥在一塊處得好好的,現在彼此之間有了界線,政治生命第一的年代,誰也不敢不存一份戒備。參加過學習班的人成了難姐難妹,剩下清白的或躲過這場劫難的人,對她們有同情、有好奇、有害怕,也有一點點幸災樂禍,畢竟她們一路走的太順了,現在從雲端到穀底,不是公平得很。

  海青對莉莉道,「我跟你說過他這個人靠不住,你不信,現在怎麼樣?」莉莉不說話,只是流眼淚。

  海青又告訴莉莉,海濤已調出技術五團,因為偵聽工作有保密性質,政審十分嚴格,但又不能馬上離開部隊,恐有泄秘之嫌,海濤被派到廣西的某部隊農場勞動,等把該忘的東西忘得差不多了,才會叫他轉業或復員。

  莉莉退燒以後,身體雖然在慢慢恢復,但卻落下了神經衰弱的病根,要麼失眠,折騰到半夜毫無睡意,要麼惡夢纏繞,她始終擺脫不了負罪感:為什麼父親要參與謀殺毛主席,毛主席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啊,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他為什麼不想一想他的子女將一輩子背著這個讓人無法接受和原諒的罪行?

  不知為什麼,她會經常夢見海濤家小客廳的那張油畫《深淵旁》,畫中的情景完全是在現實中,深不可測的漩渦漸漸逼近她,無聲地把她、海青和海濤席捲而去,志南是要救他們的,可他無能為力,只能狂叫著在岸邊奔跑,臉上是極為焦躁的神情。

  她驚醒的時候都是大汗淋漓,仿佛真是深淵裡逃生,她因胸悶而急促地喘氣,人虛弱得不行。

  莉莉比以前更瘦了。

  這段時間,抗美的生活並沒有什麼大起大落。對於「九一三事件」,她的心情和全國人民一樣,萬分慶倖毛主席身邊的定時炸彈自行爆炸,林彪這個野心家終於拋屍溫都爾汗,死有餘辜。

  宣傳隊趕排出了一批緊跟當前形勢,肅清林彪在軍內流毒的節目,下部隊演出。

  對於政治鬥爭所產生的震盪和餘波,以及楊家發生的一切,抗美渾然不知。

  下部隊演出,整天坐卡車,東奔西跑,有人抱怨屁股都顛成四瓣了,也有人換了床就睡不好覺,但抗美一點不覺得辛苦,演出之余還幫戰士們洗衣服,縫扣子。既然離開了農村,她決心在部隊這個大熔爐裡好好鍛煉自己,儘快地成熟起來。

  到坦克營演出的時候,那天是下午化妝,晚上在連隊的食堂吃飯,在食堂門口,抗美看見一個鬍子拉渣、衣冠不整的人很像楊志南,但這人板著一張臉她也不敢認,再說楊志南的特色是帥氣、樂天、瀟灑和滿不在乎,這人身上只有一股子喪氣。可抗美明明知道志南在坦克營帶職,所以還是上前打了招呼,可她化著舞臺妝,志南也認不出她來,她提示了老半天,志南才哦了一聲,也不知到底想起來沒有。

  抗美不解道,「你怎麼變成這樣了?」志南歎了口氣。抗美道,「是部隊太艱苦了吧。」志南又搖了搖頭。這時有戰士來打報告,問楊指導員晚上站崗值班方面的事,志南煩躁地說:「你們全看演出,我值班。」戰士高興地跑了。

  志南本來吃完了飯,這會子又陪抗美進了食堂,打好飯,找了一個空桌子,抗美吃飯,他就坐在旁邊發呆。

  抗美邊吃邊問:「是不是跟莉莉鬧彆扭了?」志南這才把他和莉莉的事告訴抗美,說的時候也很平靜,不像是因為這事情緒那麼壞。抗美一聽倒傻了,不知說什麼好,對於林彪反黨集團的人,她是除了恨還是恨,當然不能牽扯進去,更不能讓楊三虎叔叔牽扯進去,所以她心裡是贊同志南和莉莉終止戀愛關係的。但她又覺得,這對於莉莉和志南來說,無疑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也有一點點無辜。

  沉默良久,志南道,「也不知莉莉現在怎麼樣了……」抗美看他一臉悵然的樣子,加上懊喪和不修邊幅,也真正從心裡同情他,於是想了想道,「這關係斷是要斷的,但總要把話說清楚,回避不是一個辦法。莉莉也不想家裡有事,你突然不理她更是雪上加霜,不如你好好給她寫封信,我回廣州給她送去,也算是個了結。」志南聽了頗以為然,不禁感激道:「抗美,你真是我的指導員。」

  這天晚上,楊志南沒有看演出,也沒有睡覺,寫了一封三十多張紙的長信,莉莉的許多照片,他決定退還給她,但留了一張新兵時候的,已在信中言明,另外送給莉莉一個坦克用的炮彈殼做的筆筒,算是對這段戰地浪漫曲的美麗和短暫留下個紀念。

  宣傳隊準備離開的時候,志南把信給抗美送去,望著她那張素淨的臉,這才真正想起來她是誰。但這一次他對抗美的印象是深刻的,尤其她那種完全超出年齡的沉穩,讓他感到可信和踏實。

  抗美又去了兩三個地方演出,風塵僕僕回到廣州的第二天,就去了軍醫學院。

  當莉莉拿到那封沉甸甸的信,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字體,忍不住又是淚流滿面。抗美也沒有更多安慰她的話可說,她同情他們,可是她不能接受莉莉的父親參加謀害毛主席的現實,那個叫江海青的女生,一臉的冷漠,像蘇聯影片中刺殺列寧的女特務,她們這樣的人到底能不能跟家庭徹底劃清界線,還很難說。

  意外的驚喜使莉莉有些語無倫次,思維也是跳躍的,一會兒說一些感謝抗美的話,一會兒又問志南的情況,抗美簡單說了一下,但沒有把志南的情況說得太嚴重,以免莉莉又是一番傷心落淚。她勸莉莉面對現實,真正從思想上站到毛主席革命路線一邊。 這是在莉莉宿舍裡, 在旁邊默不作聲的江海青突然冷冷地打斷她的話,「用不著你來教訓我們, 我們只不過是路線鬥爭的犧牲品罷了。 」莉莉制止道,「海青……」海青不理,仍沖著抗美,「本來嘛,你以為是你覺悟高啊。碰巧沒被捲進去,這就是我們之間的區別,懂嗎?」

  抗美決定告辭,江海青這麼一臉破罐子破摔的勁頭,根本不可能冷靜地討論問題,莉莉受她的影響,也是令人擔憂的。

  莉莉送抗美出來,兩個人禮節性的分手。

  半年之後,宣傳隊解散了,抗美回到了外科仍舊當護理員。章小毛對她還是不冷不熱的,孫雁的病情出現了惡化,主要是開始出現腎功能衰竭的症狀,加大了利尿藥的劑量,可是她有時還是小便困難,造成雙腿浮腫,鞋子也穿不進了,只好穿拖鞋。

  孫雁的媽媽趕到醫院來陪伴她。她媽媽是工人,很老實,操勞的樣子。孫雁因為病情加重,情緒一天比一天壞,無端地發火,她媽媽總是不吭氣,默默地忍受和原諒她。抗美回來以後,盡可能的照顧孫雁和她媽媽,經常打電話給程秘書,借只有首長才能看到的書,多是些世界名著,目前算作內部參考。

  又過了一段時間,醫院決定送一批護理員進護訓隊學習,出來以後當護士,抗美和章小毛都在送護訓隊培訓之列。章小毛很高興,因為只有當了護士才可能提幹,這樣就可以在部隊長期幹下去,但她覺得抗美進護訓隊快了一點,當兵比她晚,唱歌跳舞大半年,沒幹幾天又髒又累的護理工作就進護訓隊,運氣比她強哪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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