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一意孤行 | 上頁 下頁
二〇


  至今,抗美還清楚地記得,就是在積代會開完後不久,她的腿就摔傷了,當她跟著媽媽坐上安二型飛機起飛的時候,她是多麼眷戀腳下的這片土地,那漸漸縮小的平展的原地,百丈的溝壑,一眼眼黑色的窯洞整齊的排列在山崖邊上,牛群緩慢地移動,許許多多的小人影是在修梯田……她拼命地擦去眼中的淚水,要清楚地把陝北的山川地形,一草一木畫在自己的心上。

  抗美怎麼也沒有想到,延安會再一次出現在她的眼前,信天遊會再一次在她的耳畔迴響,她已經完全忘記了她這是在舞臺上。

  儘管詩句還是從她的口中滑了出來,「手抓黃土我不放啊……」突然,她鼻子一酸,她真想大聲地哭出來,如果她繼續朗誦下面一句,她一定會哇的一聲,所以她悶住了,整個禮堂也鴉雀無聲,章小毛以為她忘詞了,小聲提醒她道,「緊緊兒貼在心窩上。」

  她知道是這句,她並沒有忘記,「緊緊兒貼在心窩上」,她沒有辦法把這句話說出來,她不能在這麼多人面前哇哇大哭。

  章小毛急得滿頭是汗,她又提醒了抗美一遍,台下已經出現騷動,有小孩子喊出來,「她忘詞了!忘詞了!」頓時有人笑起來,抗美木頭一樣地立在舞臺當中,大幕無可奈何地迅速落下。

  於抗美在醫院裡一夜成名:嗓子是真好,忘詞兒是忘得真乾淨。《抬頭望見北斗星》得了一等獎,詩朗誦出了洋相,章小毛提起這事就痛心疾首,抗美也不做任何解釋,每天沉默寡言,悶頭幹活。

  只有孫雁一個人理解於抗美,她說:「如果我是你,我也會這樣的。」抗美苦笑了一下。

  其實,部隊和農村差不多,都是喜歡不愛說話,幹活出一身臭汗的人。很快,科裡的同志就對抗美的印象好起來,覺得她不像幹部子女,能吃苦,工作扎實,不怕髒不怕累,協理員一開科務會就表揚於抗美。

  時間長了,章小毛心裡就很不服氣,雖然她比抗美年齡小,但好歹是個老兵,平常的活兒也沒少幹,只不過喜歡跟男病號打羽毛球,和錢書明有點小浪漫,怎麼就讓抗美比成落後分子了?聽說科黨支部還要重點培養於抗美,她章小毛入黨申請書、思想彙報不知寫了多少,黨支部對她就是一點動靜也沒有。

  章小毛在宿舍裡不大愛跟抗美說話了,抗美找她說,她也愛搭不理的。以前抗美給章小毛洗髒衣服,她還嘻皮笑臉的,現在她不讓抗美洗了;早上在科裡挑開水,本來她只能挑動半桶,但她當著抗美的面,非得挑一桶不可,結果水潑了出來,還燙了腳。

  抗美的心裡很難過,想到她們一夥女孩在農村,從沒有過勾心鬥角的事,現在在部隊,兩個人的關係都能搞這麼僵,部隊宿舍的條件和陝北窯洞怎麼比?可抗美不願意回宿舍,她覺得還是陝北窯洞住的溫暖,踏實。

  每天早上,抗美提前半小時到科裡打掃衛生,晚上如果不是和孫雁在一起散步聊天,就一個人在被單倉庫裡看書看報,學學《紅旗》雜誌,很晚了才回宿舍睡覺。

  這樣過了一段時間,軍區後勤部決定抽調下屬各單位的「文藝細胞」組成一個宣傳隊,不僅參加全軍的調演,還到下面部隊去演出。抗美被抽調到宣傳隊去了,章小毛當然沒份兒,她雖然喜歡文藝,但體型略顯矮胖,唱歌跳舞又都是半吊子。這回她真忍不住了,問孫雁:「你說於抗美的運氣怎麼這麼好?」孫雁道,「你嫉妒了?」章小毛一時無話,給噎那兒了。孫雁又道,「章小毛我告訴你,你不跟抗美這樣的人交朋友是你的一大損失,愛信不信。」章小毛氣道,「我就不信,走著瞧吧。」

  在宣傳隊,每天倒是又熱鬧又開心,抗美的節目是京劇清唱《家住安源》,在排練之中,她反復聽了革命現代京劇《杜鵑山》中柯湘的唱段錄音,由於她的認真,唱腔被她練的爐火純青。

  一天晚上演出,楊三虎沒事也去看了節目,鄒星華和志西陪著他去。在抗美的清唱結束之後,楊三虎意猶未盡,非常興奮,在首長席裡大喊了一聲「玉堂春!」程秘書立刻俯下身去提醒他,「首長,《玉堂春》是四舊,早就不讓唱了。」楊三虎愣了一下,只好算了。抗美當然也不會唱什麼《蘇三起解》。

  此時,程天牧忙向楊三虎介紹道,「這個女孩就是于敬田的女兒,她的腿傷剛好,就留在醫院當兵了。」楊三虎哦了一聲,才道:「那還是個人才嘛。」志西在一旁說道,「她唱得可真好,人也挺不錯的。」鄒星華下意識地看了志西一眼,想不到志西的臉唰的一下紅了。鄒星華裝作沒看到,經自對程秘書吩咐道:「叫抗美星期天到家裡來吃飯吧。」程秘書馬上答應了。

  這個星期天,楊家特別熱鬧,不光是抗美來作客,志南因到軍區來參加指導員學習班,正好可以在家過星期天,他就帶著莉莉來了;北萍因為江俊生到外地演出,她便沒有必要往外溜;志西知道抗美要來,更是莫名其妙的亢奮;潘姨雖說老了,卻是個人來瘋,巴不得人人都誇她做菜的手藝。

  加上老兩口和程秘書,真是少有的滿堂彩。

  楊三虎問了一下抗美父親的情況,抗美簡單說了說,還是十分拘謹,楊三虎道,「你隨便一點嘛,這會兒怎麼不像柯湘了?」抗美笑了笑,鄒星華道,「抗美的嗓子可真不錯,大概是孟梅的遺傳。」程秘書道,「她媽媽好像沒有她唱得好。」楊三虎問抗美:「到部隊還習慣吧?」抗美道,「習慣,挺好的,謝謝楊叔叔。」

  鄒星華忍不住對北萍道,「你也跟人家學學,女孩子家懂規矩,有禮貌。」北萍沖抗美做了個鬼臉,抗美倒是一下子喜歡她了。志西笑道,「她有什麼規矩?我從來都不覺得她是個女孩。」北萍嗔道,「有你什麼事?半條命。」想不到志西就變了臉,回房間了。鄒星華瞪了北萍一眼,北萍一臉無辜道,「我說什麼了?我說什麼了嘛!」

  以往北萍和志西拌嘴,頂到天也就是說他一個半條命,不像跟志南,唇槍舌劍,今天倒好,志南和莉莉進門普遍打了個招呼,就到志南房間裡去了,關著門聊天也好親熱也好,總之是二人世界。志西、北萍本來是和平相處的,今天倒有點反常。

  鄒星華當然知道志西不希望抗美一開始就認定他是一個重病人,儘管這是徒勞,抗美在醫院工作,怎麼可能不知道?但她還是到廚房吩咐潘姨,志西的菜不要像以前那樣單擺,混在一起離他近點就行了。回過頭來又去志西的房間勸志西。

  吃飯的時候,大夥都來到餐桌上,看上去還是有說有笑。抗美對志南的印象是:帥氣、瀟灑,莉莉跟他在一起又很般配,所以有些羡慕他們倆。北萍大大咧咧的像個假小子,但骨子裡有股傲氣。她倒沒有怎麼注意志西,一方面早就認識了,已沒有新鮮感,再就是他過份白皙、文弱,不大像武將楊二虎的兒子。

  離開楊家以後,抗美間天牧叔叔為什麼北萍管志西叫半條命,天牧便告訴她志西的身體情況,抗美甚表同情。

  這天的晚上,志西沒有睡著,他並不敢肯定自己對抗美是不是一見鍾情。以往,可能是疾病的折磨,他對女孩子並沒有任何興趣,最奇怪就是見到於抗美,她的健康、穩重,以及悅耳的歌聲,無一不深深地吸引著他,潛意識裡,他對她沒有男性原始的佔有欲,他只是想親近她,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他是多麼愉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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