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一意孤行 | 上頁 下頁


  從此,每天的治療時間,都是孫雁來給抗美輸液,她默默地來,默默地走,很少說話。

  護理員章小毛打飯的時候告訴抗美,孫雁得的是多囊腎,就是兩個腎上長滿了囊腫,要治癒就只有換腎,可是誰有腎換給她呢?這不是等於判了死刑嗎?

  抗美的心一下子縮緊了,對孫雁從心底產生出無比的崇敬,她這個絕症病人是可以不再理會治療之外的事的,她那麼病弱和絕望,卻還在盡力地幫助她。直到抗美上了護訓隊,她才知道孫雁當時的浮腫是服用激素引起的,頭髮掉的能看見頭皮,是輸一種名叫「氮芥」的劇毒藥品,希望能治療腎病,那是有很大副作用的。

  一天上午,孫雁像往常一樣來給抗美打靜脈針,她一言不發,臉色比平時更蒼白,眼圈紅紅的,顯然是哭過。抗美不敢問孫雁,章小毛來打掃衛生的時候,抗美小聲問道:「孫護士怎麼了?」小毛道,「她看黃書受批評了。」抗美急道,「什麼黃書啊?」小毛想了想,慢吞吞道,「書名我不記得了,是個外國女人的名字。」「哪國的女人呢?」「蘇聯的,……娜塔莎?哎呀不記得了。」抗美道,「是安娜卡列尼娜吧?!」小毛直點頭,懷疑地看著抗美,「你也看過?」抗美搖搖頭,道,「破四舊的時候,我燒過這類書。」

  小毛一邊擦床頭櫃一邊說道,「雖然她看黃書不對,但可不是我打的小報告,我早知道她枕頭底下有書。不過其他人就難說了,現在大夥都要求進步,都想入黨,覺悟和警惕性也就高唄。」抗美不平道,「可她是個病人啊,又判了不治之症,一定是心情太悶了才會看這樣的書。」小毛道,「我也是這樣想,可有人說,她怎麼就不能在毛主席著作中尋找力量呢?」

  抗美無言以對。

  到底是大城市的部隊醫院,醫術,醫療條件都是內地沒法比的,抗美手術之後,恢復得很快。孟梅這才真正的放心。

  孟梅跟抗美商量,她要回去了,不能無限期地請假,還要上班,只是時間定不下來。這期間,鄒星華阿姨又來了一次,這回她對孟梅說,抗美病好了以後,就留在總院當兵吧。

  對這突如其來的好消息,孟梅激動地語無倫次,抗美反而表現得比她冷靜得多。鄒星華阿姨走後,抗美對母親說:「腿好了以後,我還是想回延安去。」

  孟梅一聽就急了,斷然道,「不行,你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下鄉前不跟我們商量,戶口都銷了才打電話回家,害得我哭了一夜,現在腿又搞成這樣,我東奔西走,頭髮都跑白了……」她說不下去了,眼淚在眼圈裡打轉。抗美低聲道,「媽,我不是成心要惹你生氣……紮根農村幹一輩子革命,我們是在天安門宣過誓的……紅衛兵戰友會認為我借著斷腿當逃兵……」盂梅急道,「現在管不了那麼多了,當兵是你們這一代人最好的出路,多少人提著大包小包地找鄒阿姨想讓子女當兵,她這樣關照我們,還不是楊叔叔念舊,你怎麼這麼不知好歹呢?」

  孟梅又道,「再說,農村是廣闊天地,部隊也是大熔爐啊,你以為在部隊幹就不需要吃苦啦?同樣也是一種磨煉啊。」見抗美不再吭氣,她才不作聲了。

  當天晚上,因為知道再不能回陝北了,抗美的內心十分失落和悵然,對人生也開始有了一點朦朧的意識:不能說難以捉摸,至少也絕不簡單,當她穿著背帶裙在師大女附中的校園裡憧憬未來的時候,她是決沒有想過要下鄉或當兵的,理想是像居里夫人那樣當一名科學家。

  下鄉,她也是真心實意地要獻出自己的全部青春和熱血。她從枕頭底下拿出日記本,難忘的日子又潮水般地湧到她的眼前……

   第二章

  革命勝利以後,楊三虎曾兩次回到他的家鄉,山西省偏關縣黑石村。那裡的落後、閉塞自不必說,第一次是全國解放前夕,國民黨大勢所趨,氣數已盡,楊三虎在家鄉的附近執行任務。任務完成以後,他意外地搞到一麻袋鹽,便帶著通訊員,快馬加鞭地往黑石村趕,因為村裡缺鹽,他把鹽交給村長,叫他給大夥分分。

  鄉親們圍著他不讓走,摸著他的棗紅馬、駁殼槍、通訊員的嫩臉蛋。楊三虎出身雇農,家裡除了他,上面還有兩個哥哥,分別叫個一狗、二羊。三虎偷跑出去當兵,還只有十五歲,他母親天天到村頭去張望,想他都想病了,不久就死了,卻還有人說,晚上能聽見他母親的聲音,遠遠的,虎子虎子地叫。

  現在虎子回來,大家都覺得光榮,覺得他給他媽媽爭了臉。有人說,放兩槍聽聽嘛。楊三虎就拔出槍朝天開了兩槍,大夥也覺得格外清脆些。

  第二次回家鄉是他父親過世,他和鄒星華回來奔喪,本來他跟機要秘書鄒星華結婚以後,一直想一塊回來看看,因為工作忙沒時間,到底是父親死的時候也沒見到兒媳婦。他回來的時候,一狗和秋芬已經結婚,生了個兒子叫志高;二羊糊糊塗塗的,用現在的話說是有點弱智,因為沒人跟他,便邋邋遢遢的活不成個人樣。三虎對村裡人說,誰嫁了二羊,我就送給她一架縫紉機。聰明能幹的巧娥知道自己不值一架縫紉機,挺身而出地嫁給二羊,鄒星華又給了她些錢,她哥結婚也有望了。晚上,秋芬跟一狗埋怨,早知這樣,還不如我嫁給二羊呢,跟了你,什麼都沒有,還欠一屁股債,三虎媳婦也就給了咱幾件舊衣服,一狗說,那是呢子的呢,三虎說叫將校呢,秋芬撇嘴道,那你穿上就成三虎啦?

  鄒星華是城裡人,儘管做了些思想準備,還是極不習慣鄉下的生活。比如吃飯時女人不許上桌;因為缺水,吃過飯喝過粥的碗不洗,風乾之後用手刮刮裡面的嘎巴,下頓再吃,她的文胸被女人們當作稀罕物摸來摸去,衛生紙也被她們拿去分給孩子寫字了,她們告訴她,平時就用些破布,生孩子就縫一個大大的沙袋來吸血……

  雖說楊三虎是一介武夫,卻有些懼內。看到鄒星華眉頭微鎖,就不想再為難她,決定提前離開。走前問村長村裡還要點什麼,村長說不要什麼。後來他們到縣城坐上火車,村長又氣喘吁吁地趕來說想起來了,還是要鹽嘛。

  楊三虎拿出錢來,叫前來送行的縣委書記辦妥這件事,縣委書記滿口答應了。村長對三虎和三虎媳婦說:「有空多回來看看。」他的手像一把鋼銼,臉上的皺紋深如刀刻。楊三虎和鄒星華心裡都不好受,因為,無論是什麼原因,他們都很難再回來了。

  火車開動了,楊三虎在軟臥車箱裡良久地沉默。鄒星華安慰他說,你已經盡到心了。這是一九六四年的事,經過大饑餓的農村,貧窮的令楊三虎觸目驚心,他花掉了身上所有的錢,直到買鹽,他連毛票都掏出來了,竟也是杯水車薪。想當年,黑石村交軍鞋成了支前模範,鄉親們把炕上的被子,身上的衣服剪了,做成鞋邦,捺成鞋底。可他們現在還是這麼窮,為了一架縫紉機,人尖子巧娥肯跟二羊結婚,村長跑幾十裡的山路要一點鹽……

  這時的楊三虎並不知道,他再一次踏上這塊土地,是整整三十年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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