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 上頁 下頁


  小時候在藝校,她就不得寵。老師似乎並不喜歡她,無論什麼舞,只要輪到她在前排,必定換到後面去。正式演出,報出表演者的芳名,她永遠都被「等」過去了,即便是偶爾領舞,也從來不被推崇和宣傳。

  多年之後,她曾在北京舞蹈學院意外地與這位老師邂逅,老師感慨萬千地說她過去所為完全是出於對她的愛護,因為她從小就野心十足,爭強好勝,誰也不放在眼裡。如果「萬千寵愛容一身」最終可能是捧殺掉一個舞蹈天才。不知為什麼,她對老師的這番話總是半信半疑。如果是出於愛護,為什麼她當初一點感覺也沒有?

  她只記得老師冰冷的面孔和斥責她時的嘶啞的聲音。

  後來她獨身一人闖南方,考進了民族歌舞團,一直是擔任主角的。業務副團長兼編導也對她格外關注,然而好景不長,當她在舞劇中顯露出編導方面的才華時,副團長對她的態度就變了,認為她太多嘴,耍小聰明,喜歡出風頭。總之副團長希望她的演員都是些聽話的符號,她標在哪裡,她們就能在哪裡盡職盡責,而不是與她平起平坐地商討編導大計。

  甘婷漸漸被副團長貧乏的舞蹈語彙激怒,當時她的年齡也讓她考慮到自己不可能成為舞蹈方面的常青樹。她決心學習編導——去北京舞蹈學院讀書。

  而團裡的意見是,你只有辭職才能去考編導系,言下之意,若沒考上,團裡也不會再接受她了。

  這對她來說當然是一個挑戰,但同時,甘婷性格中有一種執拗的東西,她自己深知卻無法逾越,那就是她往前走時決不想好後路。如果沒有這一點撐著,她當初又怎麼會什麼都不要了而獨闖南方呢?

  這一寶她押對了,但是情勢並不樂觀,因為四年的學費並不是一筆小的數目。要知道她已沒有公職和工資了,除了學費,她還要生活,總不能紮脖子吧。

  如果這樣想下去,故事就很長了。然而練功房到了,甘婷很自然地停止了追憶,她推門進了練功房。出乎意料,偌大的一個場地,只有一個陌生的女孩子在練功。

  甘婷又看了看手錶,確定這的確是練功時間。便大聲地問女孩子:「怎麼沒人來練功?!」

  女孩子並未停止旋轉道:「那我是什麼?」

  「這麼大一個歌舞團。就你一個人練,也太少了吧?!」

  「好多人晚上『炒更』,炒更你懂嗎?就是去給歌星伴舞什麼的,搞到一兩點鐘,早上誰能起得來?再說又不演出,練也是白練。」

  「你是哪兒來的,我怎麼沒見過你?」

  女孩兒微微揚起下巴,把一條修長的腿搭在把杵上:「北京舞蹈學院表演系的,剛分來不久。」

  「你叫什麼名字?」

  「羅天娜。」

  甘婷不再說話。她其實非常熟悉這種自身條件好又是所謂科班出身的舞蹈尖子,不管別人是否看重他們,反正他們自己是活在一個玻璃世界裡的。

  看了一會兒,甘婷對天娜說:「你覺得自己的頸部不夠長,所以做動作時頭就拚命往上抬,可是這樣卻會使你的背部顯得僵直……你做一個阿拉伯姿勢給我看。」

  天娜不由自主地一腳著地,另一條腿向後平伸,漸漸抬高,兩手分別向前後伸出。甘婷對著落地的練功鏡說:「你看你的頸部,這是典型的芭蕾舞的感覺,而現代舞畢竟不同……」

  甘婷重新調整了天娜的動作,尤其是她頭部上仰的角度。

  天娜對著鏡子連續練了數遍,的確感覺舒服一些了。

  她突然轉過身來對著甘婷說:「我知道你是誰了!你是甘婷,回來複排《自梳女》的。」

  甘婷笑道:「很高興第一天回來就碰上你堅持練功,要是一個人都沒有……」

  「甘導,你誤會了,我以前也不怎麼練功,最近是因為要參加選美大賽……」天娜不屑地說,「現在誰還關心舞蹈啊……」

  甘婷一時無言以對。

  《自梳女》如期上馬。

  一切果然像老侯預料的那樣,在文化廳領導的大力支持下,同樣是這出曾經是舉步艱難的舞劇,現在變得負重若輕,甘婷除了負責編導方面的事,其他問題只要跟林院長說一聲,不久就會迎刃而解。

  甘婷鬥志昂揚,全身心地投入了舞劇的創作和編導。

  羅天娜和另一個叫淩烈的男演員分別飾演劇中的男女主人公:阿樵和阿龍。

  對於他們兩個人,甘婷是格外珍愛的,因為一個大型舞劇,情節、動作編排得再好,主要演員撐不住,一切都是白搭。

  甘婷的烹調技藝實屬一般,但有一道菜卻是她的保留節目,即是母親教給她的「妻妾成群」,用料是一隻公甲魚,身邊圍著四隻略小一點的母甲魚。做好的這道菜清香而且大補。不過甘婷很少做這道菜,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甲魚價格太高了,但她都破例為天娜和淩烈做了,老侯喝了點湯,而她自己竟然一口也沒捨得吃。

  類似的花費,老侯總是痛不欲生,他真是無法理解甘婷:「你為什麼就不會變得馬虎一點!做事情,要麼就不做,一做就把血本拚上,難道就沒有中間道路可走嗎?」

  甘婷沒好氣道:「我一向是這樣,難道你以前不知道嗎?」

  「有毛病就應該改改。」

  「我不認為這是毛病。」

  「這個劇,充其量,好了是文化廳的功績,壞了是你甘婷沒本事……」

  「我不是政治家,只是個普通的編導,我只知道主要演員沒底氣,整場戲跳不下來。」

  甘婷對於老侯的一切都需有保留的人生態度頗不以為然,好在老侯說是說,做是做,放錢的抽屜仍舊不上鎖,甘婷每個月把工資放進去,但她顯然覺得自己拿出來的要比放進去的多,只是不算細帳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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