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梧桐梧桐 | 上頁 下頁 | |
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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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值了好幾個夜班,查房時都見他睡得十分安穩,呼吸均勻。坐在值班室裡,聽到或輕或重或急或緩的腳步聲,禁不住屏住呼吸,緊張地盯牢門口,確信無疑應該是他……然而,不是有的病號半夜突然餓了,把我的夜班飯吃得一乾二淨,就是來舉報某某病號打呼嚕他目前比白天還要清醒的神經衰弱患者。曾經在我心中一遍遍響過的小岸的腳步聲,在我一次次的失望中漸漸地淡漠,漸漸地遠去,最終消失在我的記憶裡…… 哪怕是他只來跟我說一句話,哪怕是他只在我的身後默默地站一站,我都再不說什麼,再不想什麼,用理解去交換理解。……我懷疑我們是不是曾經相愛,我懷疑我們之間是不是曾經有過所謂永恆的走進心靈深處的一夜…… 好幾回半夜三更孤零零地站在藥櫃子面前,耳邊響著「什麼時候都不要懷疑,不要懷疑,不…要……懷疑……」,那些幻影才又一次活生生地映在眼前,不知不覺中便會忽爾熱淚盈眶。 我這是幹嗎?!現在愛與不愛都已經不重要。愛又怎麼樣?不愛又怎麼樣?現實早已把虛渺的東西擊得粉碎。 梧桐還是那麼快活,整天笑,話也多起來,不好好在招待所的新房裡住著,依舊在集體宿舍跟李靈霞和韋宏波瞎鬧,要不就是叫我們一塊去她的新房用煤油爐煮吃的。她現在除了夜班什麼班都上,被愛情滋潤的又活潑又水靈。 每回進她們宿舍,我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說不清楚是什麼感覺,反正坐不久,就想回自己的宿舍,回去了其實也沒事,只好這摸摸那摸摸,把枕頭的方向調個個兒什麼的…… 會好的,我安慰自己。想到範同同送我上火車時說的話:三個月以後再來看眼前發生的事,就會覺得並不象自己想像的那麼嚴重。但願如此。範同同自始至終也沒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或者拐彎抹角地套我的話,這一點挺好,挺不容易。 就在我獨自一人拚盡心力自憐自慰自愈的目子裡,一個傍晚,梧桐約我陪她去走走,我當然爽決地答應了。 她逕自向著湖邊走去,我不便提出異議,也跟她一路聊著往那裡走。晚風習習,湖對面的梧桐樹從容、恬淡地搖擺著枝葉,在我眼中竟是那樣的觸目驚心。說實在話,如果不是陪伴梧桐,我自己是斷然不會到這裡來的。今夕何夕?風情如故卻已完全不是當初。 「最近身體不是最好。」梧桐淡淡他說。 「怎麼回事?!」我立刻緊張起來。 「看你嚇的!也沒什麼,就是……李主任今天給我號了脈,又檢查了一下身體,他說我現在還是比較虛,氣提不住,還不如前段時間情況好,叫我注意精神調解,還有所處的環境……」她變得語無倫次,而後又歎了口氣。 我半天仍不得要領。 梧桐突然說:「燕喃,你不覺得我最近挺反常嗎?」 「沒有呵。」我努力思索著,想著她令人眼熱的快活。 她的目光移向沒有一絲波紋的湖面:「你沒覺著我廢話越來越多,沒事就亂笑亂鬧嗎?」 我知道她並不需要我回答什麼。 她的視點依舊在一個方位,我感覺那一片湖水漸漸結起了一層薄冰:「……我再也裝不下去,再也演不下去了!……你不知道我心裡有多痛苦,不如那時候就沒下來手術臺……」 我一把捂住她的嘴:「幹嗎說這個……你從來就不是一個軟弱的人。」 「可我希望活得軟弱一點,糊塗一點……燕喃,我只告訴你個人,我根本就沒跟小岸結婚,信不信由你!」 猶如迎頭一棒,我頓時傻在那裡,木樁一般。李靈霞還跟我說過,梧桐走時帶了滿滿一大旅行袋的奶糖、水果糖、酥糖、巧克力……花花綠綠,五彩繽紛…我搖晃著她的肩膀,沖著她喊起來:「為什麼?這是為什麼?」 「因為我看到了他滿腔熱情背後的那種冷靜,看到了被激情掩飾得很深很隱蔽的淡淡的漠然。我太瞭解小岸了,什麼也逃不出我的眼睛。他做得熱烈、溫存、周到、體貼,但是我感到了他心底那種無法真正呼應我而又不得不呼應我的潛流,這不是愛情。……我知道也堅信他不是因為我的病,小岸最可貴的一點就是不計得失,認准的事他會不顧一切,決不回頭,小時候他就這樣……到底是哪一個環節出了問題,我不知道…」她不解地眯縫起雙眼,幾乎把湖水望穿,「我忽然意識到,或許我對他徹底地誤解了……喜歡和愛有著天攘之別。儘管承認這一點對於我來說太嚴峻了,可我不能自己騙自己…我們去登記的那一天,他顯得惶惶然,但又拚命地故作鎮靜,失魂落魄卻又裝得甜蜜幸福,當然他已經用了渾身解數不讓我看出來。這種千鈞一髮的時刻如果不是真正到來,他會做得毫無破綻,天衣無縫的。我問他,他什麼也不說,只是哄著我,執意要和我……我不肯。愛情是對等的,如果因為我的病反倒迫使他不得不愛我,不得不跟我結婚,有什麼意思?!這對他不公平……」 真沒錯呵梧桐,你太強,強出頭,幹嗎要那麼好強,不老老實實當一回弱女子?! 「我可以不被愛,但我不能被人嫌。現在一絲一毫的無奈,都將是婚後山一樣的負擔,他愛不愛我當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我愛他,你能看著你愛的人帶著哪怕是一星一點的勉強和疲憊跟你共同生活嗎?! 「……他說,我可以等,我說,心裡面沒有你等什麼?他說,梧桐我求你別再逼我……聽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的心都碎了……一切都在這句話裡得到了證實……」 原來是這樣,心裡的那塊被淚水一遍一遍擦拭的傷痕,原以為是相伴一生的悵然、遺恨,竟在一夜間悄然無聲地彌合,人的猛醒會來得這樣扎實、明確,卻又是這樣的令人感到缺憾和淒迷。而此刻,再舉目望去,直視對岸黑色的只剩下一個個清晰輪廓的法國梧桐,我出奇地安靜了,平靜了。 ……為什麼你不明講,你的沉默為我。小岸,多好呵,就這樣彼此什麼都不說,我知道你,懂得你,摸得到你心中一顆一顆的死結。儘管,我恨不得立刻撞開17病室,沖到你的面前,不說一句話,只用手臂緊緊地摟住你的脖子,把頭深深地埋在你的胸前,一分鐘而不是一輩子,不是一生一世,只要讓你知道我的心:愛是無條件的,愛未必要有結果。但是,我不能,不能破壞你不惜餘力創造出來的寧靜…… 這大概就是你常說的軍人式的什麼…… 我知道應該怎樣去做。任何一點刺激都會給梧桐帶來不幸,精神的重創只有一種可能就是促使病變轉移。……她可以結婚,因為那是生命力的勃發,她可以生孩子,那是一種對命運的抗爭。她唯獨不能受到傷害,如果非讓她去接受她不能接受也無法接受的現實,這不是在拿她的性命開玩笑嗎?! 我不得不對梧桐肅然起敬,整個事件中,她雖然沒有得到真正意義上的愛,但從不是一個可悲的角色。我不得不想起易醫生的老婆,如果她有幸知道在她之外還有一種人生,一種婚姻和一種感情,她還會年年堅持不懈地來糾纏不清了嗎?! 黑暗中,我默默地向她伸出一隻手,輕輕撫摩著她的手背,她的手是那樣的冰冷,仿佛沒有溫度,沒有生命。我對她無言地起誓,一定親手把愛情埋葬,假如這美好的愛情又一定要用美好的人格去交換的話。 就這樣手心貼著手背,我們長久地佇立,長久地注視著湖水,長久地不發一言而默默地傳遞。 一遍,一遍,那首我最喜愛卻又最害怕的詩句在我滴血的心頭一行一行地升起,掠過,掠過,升起--我曾以為,水中淬過,砧上鍛過那信念便純而又純;我曾以為,火裡焚過,血裡浸過那愛,情才真而又真。然而,慣於暗夜裡的摸索,陽光下,竟難以睜開眼睛。--離你只一步之遙,我退卻了,我說,我愛,但我不能……我說,我愛,但我不能,就是說,背上的十字架過於沉重,敢於希望,卻沒有勇氣得到,世間最深的悲哀,莫過於,認准了……卻不能為之獻身,比追尋更苦,更絕望,因為面對著所愛,但我不能…… 如果世界上真有什麼無私、高尚,從而才不朽的愛,我想,那一定是用心靈去感應的。小岸,梧桐,你們能夠聽到嗎?我想,能夠。 原諒我的疏忽,梧桐姓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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