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誰可相倚 | 上頁 下頁
十一


  老實說,當初志南變心之後,莉莉是有些後悔沒選擇海濤,也想到海濤的種種好處,但家庭的變故令她早已沒了這份心,即使她在答應錢書明的時候,海濤的身影也莫名其妙地在腦海中閃過,似是一種冥冥中的等待。她也曾問起海青海濤的情況,海青總也不願多講,仿佛比她哥先一步放棄了她,也被她誤認為是海濤的意思。她也知道自己跟錢書明不是一回事,並且也不急著要嫁人,但追逐她的錢書明是一副俯首稱臣的樣子,這倒提醒她:找一個各方面都不如自己的人,或許他能全心全意地待你好。

  她的這種出身,哪個在職在任的幹部家庭會接納她?即使找一個農村出身的醫生,也保不准會輕視她,錢書明不僅出身寒門,還只是個司務長,又對高幹子女情有獨鍾,哪怕是黑幹他也照樣嚮往,這或許正是她的「避風港」,莉莉被政治和情感兩方面的驚濤駭浪嚇怕了,她所需要的是最安全的伴侶。

  然而,海濤的出現令她心緒煩亂,百感交集,錢書明是沒法跟海濤比的,他們才是一路人,而且以她對海濤的瞭解,他永不會輕視她,這不光因為他們有同樣的傷疤,更重要的是海濤比同齡人更有教養,這一點連楊志南也沒法跟他比,何況區區一個錢書明!見莉莉半天不說話,海濤走近她身邊,」過去的事咱們都不提,總之你先別結婚,等我找到工作……」話沒說完,門被人推開,進來的是錢書明,頗有興致地提著一個新檯燈的盒子,尚莉莉忙給他介紹海濤,錢書明跟海濤握了握手,「我知道,你爸爸原來是我們軍區政治部主任。」

  海濤尷尬的不置可否,他和莉莉的爸爸都上了中央文件,有誰會不知道呢?錢書明招呼海濤坐,比莉莉要熱情,一邊打開檯燈盒子,拎出新檯燈,略有些顯派道,「我老鄉從上海帶回來送我們的,最新式的子母燈。」他插上電源,拉一下,大燈亮了,再拉一下,大燈滅而小燈亮,再拉就全滅了。子燈還好,是綠

  玻璃的,母燈頂著一個翠綠色的罩子,顯得鄉里鄉氣,錢書明的品位在海濤面前暴露無遺,這令莉莉頗不自在。

  海濤起身告辭,對錢書明解釋道,「我剛轉業回廣州,先來看看老朋友……」錢書明道,「我們明晚結婚,你有空就來喝杯喜酒。」海濤敷衍道,「再說。」隨即出了門,莉莉跟在他身後送他。

  兩人默默無言地走著,到了醫院門口,海濤不死心,對莉莉苦勸道,「你們真的不合適……」想不到莉莉突然火了,打斷他的話道:「我知道跟他不合適,可我能怎麼辦?楊志南把我給甩了,你又不跟我聯繫……我已經跟他登記了,現在說什麼都晚了!」海濤問道,「你們真的在一塊了嗎?」莉莉白了他一眼道,「當然沒有。」海濤道,「那就不晚,你去告訴他暫時不結婚,隨便找個理由……我陪你去!」莉莉歎道,「算了吧海濤,我不是海青,我沒她剛烈,何況我在這個醫院已經夠出名的了……」

  海濤也不知道自己怎麼過馬路,怎麼上的公共汽車,透過後窗玻璃,他看見莉莉一直呆立在醫院的大門口。

  星期天中午,志南在廠裡的單身宿舍睡完懶覺回家,在樓梯口碰到顧海濤,海濤還比較正常,不像海青淪為了一個母夜叉。海濤說他轉業回來了,所幸家裡還有親戚在外貿系統當頭,把他塞到二輕廳,不過是在辦公室迎來送往,買機票車票,聯繫招待所開會,就是一個跑腿的,很沒勁。志南道,「那就很不錯了,我在汽車修配廠當清洗工,最髒最累的活兒。」海濤道,「你不該賭氣復員的,好歹保留一個幹部身分,不至於幹工人的活兒。」志南歎道,「人在下面還好一點,農場一貓,最多是沒人搭理,我在機關我怎麼呆啊?真是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人淹死。」

  海濤沉吟片刻,突然對志南道,「你知不知道,莉莉跟一個小癟三結婚了。」志南心裡一動,但還是做出不以為然的樣子,「她跟誰結婚跟我有什麼關係?」海濤道,「你不覺得有點對不起她嗎?」志南道,「覺得怎麼樣?不覺得又怎麼樣?很多人都以為我們這種人是自己掌握命運的,是幸運兒,至少以前是,其實我們又有多少事能自己作主?」停了一會兒,志南又道,「我是對不起她,我這不是受到懲罰了嗎?她好歹是醫生,我現在是社會的最底層。」說完,志南逕自回家去了,把海濤一個人晾在樓梯口。

  對於莉莉的事,志南只難受了一會兒就不去想她了。人倒黴的時候,感情很粗糙,沒有閒情要死要活,多愁善感。讓志南不解的倒是自己的麻木,工作的辛苦,感情的空白,前途的渺茫都不能令他沉悶和痛苦,他只是接受,無言的接受,這可能是另一種絕望。行屍走肉是他此時最好的寫照。

  沒滋沒味的日子是打發掉的,一天,志南在車間裡洗滌汽車底盤,全身上下油漬麻花,臉都不叫臉了,像從鍋底鑽出來的。幹完活兒,他席地而坐,從佈滿油泥的工裝口袋裡掏煙,卻是一個空煙殼。有人遞給他一枝煙,是外煙、好煙,他嗅了嗅,也學其他工人的樣子,把煙插在耳朵後,這才抬起頭。

  遞煙的人個子不高,穿著隨便,什麼車的車主,來看修車的進度,也是常事。想不到這人倒愣住了,端詳了他半天才滿面狐疑道,「楊指導員?」志南也愣了,人黑得掉在煤堆裡找不著。志南心想,開始覺得這人有點眼熟,只是想不起在哪兒見過。遞煙的人忙提醒他,「指導員,我是蔣仕豪啊。」志南又在大腦裡追索這個名字,一點印象也沒有。蔣仕豪道,「坦克營,偷雞蛋的那個。」志南噢了一聲,其實還是沒想起來。

  蔣仕豪往地上一蹲,親熱道,「你怎麼忘了,我老不愛系風紀扣,你批評我像國民黨的丘八,我跟你急了,因為我爸是淮海戰役當俘虜被解放軍收編的,我最不願意讓人提這段。」志南這回想起來了,「對了,是有你這麼個人。」蔣仕豪感歎,「指導員,你怎麼幹起這個來了?」不等志南回話,他又道,「也是,你爸爸都上了中央文件,你淪落到此也沒什麼奇怪的。」志南無言,老實說他最不願意的就是碰上熟人,別說部隊的,幼兒園的都不想見。不過蔣仕豪還不錯,反倒安慰他,「你也想開點,你看我爸,當過國民黨的小團長,那就不得了了,成了運動員,文革的時候沒挺住,上吊自殺了;死前他對我說了一句話『爸不是壞人,不過是各為其主』。這話我多少年以後才明白。臺灣報紙登了他的照片,文章的題目叫『下場』。我那時候也特別絕望。」

  兩人聊了一會兒,仕豪突然看了看表,道,「不行我得走了,指導員,我這車等著急用,你可給盯著點……過兩天我還來找你。」走前,他又咬著志南的耳朵嘀咕了一氣,表情神秘兮兮的,聽了他的

  話,志南驚道,「那不是犯法的事嗎?」仕豪道,「什麼法不法的,不就賺個差價嗎?現在改革開放了,就看你敢不敢趟這道渾水,你修車能發得了財嗎?發劈柴!」志南道,「倒買倒賣是犯法的事,我勸你也別幹……」仕豪打斷他道,「改日我再跟你詳談吧。」說完匆匆地走了。

  志南剛點上煙,就聽見師傅叫他去幹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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