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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呼延鵬看著戴曉明,半天沒回過神來。如果不是親耳所聞,他真不敢相信這是戴曉明做出的決定,如果說徐彤讓他對人性有過一次深刻認識的話,那麼戴曉明此刻的一番話,給他的是一種徹底的幻滅感。

  沉默良久,呼延鵬覺得他的味覺也出了毛病,本來苦中有甘的猴葵茶,在他嘴裡已全是苦澀之味,了無甘甜。但是呼延鵬還是盡可能地平靜道:「戴總編,我能不能把我們今天談話的基調改一改?我的意思是我們既不是朋友也不是上下級的談話,而是男人之間的談話,你看怎麼樣?」

  「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這篇稿子的事我們姑且不談,我想說的是其實我特別想做一個放任自流的人。但是很不幸,我碰上了翁遠行的案子,由這個案子引發的一系列事件讓我明白了什麼是責任,我肩上有責任,辦報紙也有責任。而你,一直是我們年輕人心目中的榜樣,你什麼也不怕,敢辦一份有責任感的報紙,一份人們自掏腰包願意看的報紙。你打破了許許多多的禁忌,讓文化人挺直了腰杆說話。包括你在報社強化自己的個人領導,在外面大肆兼併好大喜功,到上面拉關係、送禮讓自己的仕途更順利這我都能理解,因為做一個改革者實在是太不容易了。可是現在……這一切算什麼呢?你跟那些毫無作為的人一樣,開始自保,開始做一個平庸的人,辦一份平庸的報紙。這只能說明你以前的所作所為,無非是要建構好一個你自己滿意的土圍子,好在裡面當山大王。那你就不是什麼改革者,也不是什麼優秀的報人,充其量是一個會賺錢的能人,一個讓自己的利益最大化的商人。那麼我們這個在全國都有巨大影響的報業集團,這個紅紅火火萬人矚目的基業其實只是一個空殼,是根本沒有一點希望的。」

  這些話真的是讓戴曉明有些坐不住了,他沒想到現在的年輕人看問題會這麼尖銳,每句話都踩在他的七寸上。這些年來他春風得意,如坐雲端,聽到的都是讚揚和佩服的話,他已經太不習慣這種不恭敬了。但是他知道他不能發火,因為他的失態會證明呼延鵬的判斷力是對的,可是他對這些直捅他心窩的話又怎能善罷甘休?他覺得呼延鵬也太狂了一點,你以為這個世界上就你明白?你現在年輕,當個小記者,知道什麼輕重?還是那句話,如果你覺得委屈,那就是你受的委屈太少了。如果你憤世嫉俗,那你就根本沒受過委屈。

  戴曉明的心裡開始不平衡,是誰把呼延鵬從北京招了過來並且一手培養了他?遠的不說,就沖花120萬元把他從看守所撈出來這一件事,他也不應該這樣跟他說話。

  怪不得有人說,現在的年輕人都是狼崽子,無論你對他多好他都不會知恩圖報的,只覺得自己是天地英雄。洪澤是這種人,呼延鵬也不例外。

  想到這裡,戴曉明冷冷地說道:「那你可以走啊,你可以去辦一份有希望的報紙嘛。」說這話的時候,他是想嚇唬一下呼延鵬,目前本報業集團的效益實在是太好了,像呼延鵬這樣的一線記者,年薪可以拿到20多萬元。不是嗎?所有的義憤最終都要言歸正傳,除非你壓根就不想過好日子。戴曉明這麼絕決是想讓呼延鵬明白,就算你有一雙透視眼,也應該懂得在什麼時候要變得蒙渣渣。

  令戴曉明沒想到的是呼延鵬略帶一絲冷笑地回望了他一眼,呼延鵬比剛才更加平靜了,他說:「我會走的,因為你已經不是我的偶像了。」

  呼延鵬走了以後,戴曉明很為他自己剛才的一時衝動而後悔,無論如何呼延鵬是一名優秀的記者,他的思想,他的文筆包括他的為人尚屬難得,而戴曉明的骨子裡又是一個極其愛才的人,可是覆水難收,以他的位置,以呼延鵬的性格,他們兩個人都不會再說反悔的話。看來,那種看上去極其牢不可破的關係實際上是相當脆弱的,一碰就碎。

  猴葵茶冒著最後一絲熱氣,它的名貴已經在一番沖泡之中變得黯淡了。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戴曉明想。

  年輕是年輕人恃才傲物的本錢。

  呼延鵬第二天就遞交了辭職報告,在這之後他並沒有覺得天昏地暗太陽是黑的,儘管他也感到這種做法不夠冷靜,但是他好像也只能這麼做了。從上大學的時候開始,呼延鵬就是一個內心極其驕傲的人,何況他現在多多少少有了點名氣,他想,他就是要在《芒果日報》最紅火的時候離開這裡,因為戴曉明的辦報理念已經從根本上發生改變,而他要堅持自己的理想就只有離開。

  同時,他也不相信以他的品質和才華會沒有地方要他。

  透透說:「你太冒失了,你這麼衝動地做出這個決定會後悔的。」

  呼延鵬說:「我做事不猶豫,做完不後悔。」

  透透說:「這麼大的事你總該跟我商量商量。」

  呼延鵬說:「商量不商量結果是一樣的。」

  透透說:「你知道現在是什麼形勢?多少人找不到事做,人家也不是沒有學歷和能力……而且誰敢說自己一輩子都不向現實妥協?」

  呼延鵬說:「我知道我早晚有一天會這樣,但是我不希望這一天來得這麼快。」

  透透盯著呼延鵬看了一會兒,終於無話可說。

  呼延鵬又故作輕鬆地說道:「你如果害怕沒有保障,我們可以不結婚的。」

  透透火起道:「不結就不結,我說害怕了嗎?我只是說你做這件事欠考慮。」說完這話,透透扭身離去。

  呼延鵬決計辭職,其實最受打擊的是透透,因為本來透透的如意算盤是說服呼延鵬放棄他現在的住處,兩個人合力供新樓,正在她不知該怎麼說服呼延鵬時,呼延鵬竟然逞一時之豪氣放棄了眼下這麼好的工作。這就等於徹底堵住了透透的嘴,現在別說供新樓,就是呼延鵬現在供的住處都可能朝不保夕。

  透透的擔心果然不是多餘的,令呼延鵬沒想到的是他的自認為沉甸甸的個人簡歷在周遊列報之後,竟沒有半點回音。也就是說沒有一家大報肯接收他,而他自己又不願意到那些烏龍八卦的小報去。

  現實是殘酷無情的,俗話說:手停口停。直到這時呼延鵬才知道鐵肩擔道義也是需要成本的。沒爹沒媽當大俠,江湖上若是一片扶老攜幼兒女情長,那還是江湖嗎?還怎麼踩著竹尖拼劍?還有什麼千古文人俠客夢?那麼,誰又見過供樓供得天昏地暗一旦斷頓便大歎其憂的英雄豪傑?

  呼延鵬在他的住處日夜顛倒地昏睡,現在終於躺不住了,他看了看手錶,正值下午上班時間,他決定自己去找方煌,哪怕是中規中矩地作報紙,他也希望在這樣的前輩手下工作。

  他打開門,意外地發現正要敲門的宗柏青。柏青手裡提著兩大包從超市買來的食品,他說我先過來看看你,洪澤說下了班他就過來。

  柏青的表情是缺乏表情,他現在真的有點變得喊救命和說我愛你是一個腔調了。他進屋放下東西才問呼延鵬準備上哪兒去,呼延鵬想了想說,也是去超市買東西。柏青說那你就不用去了,能想到的我全都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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